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李季 -> 我的生平(1932)

第九章 放洋与路过巴黎


晴天霹雳——冒名护照——海景——“乐哉鱼乎!”——“走会飞兽”——南洋——从象,犬,马的精神作用看出哲学家的谬见——华侨——海上霸王——过关——初到法国的整个印象——梁启超与“科学破产”——刀的罪过——“伏尸百万”——近二百年来欧洲历届战争的死伤率——世界大战死伤表——“扎硬寨,打死仗”与攻坚——“夫子自道”——留学生中的彼疆此界——“西洋面包”的解剖观——中国留学生与日本留学生的比较——留日留美留欧学生的三大趋势——价廉物美的人肉市场——“欲其为我詈人也”——防制女性的“守宫砂”——惨无人道的“阴户锁”——“初夜权”的保存与滥用——周围三尺的大蛋壳——一夕话



  我自领到一千元的稿费后,即去找率领各省学生赴法国里昂的W先生,询问买船票等事。他告诉我说:
  “你不是里大的学生,同赴法国,须将回国路费三百元缴存某银行,法领才肯签字。缴款事因你不在,无人负责,所以没有替你办护照,现在距开船期只有三天,要补办也来不及。”
  我在广州时本托W先生代办护照,今竟发生意外,不啻一个青天霹雳!因问他道:“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护照一定不能去么?”
  “自然,但浙江有一个学生已办有护照,不愿意去,你如果肯冒险,拿了他的护照,也许可以混过去。”
  “这样很好!那怕到马赛不能登岸,要退回来,我也是愿意的。”
  计划既定,我便付出不上百元的船费,托人买一张四等船票,和几十个赴法的男女学生同乘法国邮船博图斯号离开上海了。
  这大概是一九二一年八月间的事。迨船抵香港,几个朋友拿了护照一看,见上面的相片和我的面貌完全不同,而头发一项,相片上系向两遍披的长发,我是剪了所谓陆军头的短发,由这个显著的异点,更容易找出其他不同之点,因此都不主张我冒险前去,就是同船中好些P.K.大学的同学,也有劝我在香港登陆的。至于赞成我前去的,简直没有一人。我久具出国之志,今既上船,绝对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是鼓勇前进。但心中到底有点不自在,尤其是每到一个埠头,看见旅客上岸,须查验护照,而且非常严厉,使我惴惴不安,不独因此丧失登岸的权利,且连带想及将来抵法时,如经同样严厉的检查,必无幸免。因此当同船的学生个个豪兴勃发,自命为乘风破浪,不可一世的时候,我却如待决之囚,时常要悬想自己将来的命运。这种滋味真令人难受。
  凡寄居陆地的人一旦乘船飘海,当感觉一种异样的风味。在那波涛万顷,海阔天空的当儿,眼见沙鸥点点,上下飞翔,游鱼阵阵,跳跃水面,不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快乐。但有时茫茫海面,好像一大荒原,深蓝色的水不啻凄惨的象征,容易引起游子愁思,并感觉意外的弧寂;尤其是当着惊涛骇浪,或晕船吐呕的时候,觉得海上生活,十分辛苦。有时天朗气清,风平浪小,忽见巨舶三五,迎面而来,疲敝的精神又为之一振。有时于日间赤帝施威,热不可耐之后,继以月朗星稀的清夜,此时万籁俱寂,只有船身与水相搏,奏出一种自然的微妙的音乐,耐人寻味,遂于不知不觉之间,幽然而入睡乡了。总之,海上旅行,变幻多端,殊富诗意,为人生不可不历之境。否则一读尼采(Friedrich Neitzsche)与王阳明的《泛海诗》,也可以想见海上境界的奇突和雄伟了。
  尼氏的诗道:

  “一切的一切光怪陆离地闪烁着,
  到午昼便无精打采地睡觉;
  苍天啊,只有你的目光
  风驰电掣般照耀我!”

  王氏的诗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我们幼时读《诗经》,就知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但从未听见说过鱼能飞行的。一日在甲板上闲眺,竟看见尺许长的小鱼一群飞行海面,高至数尺,真是有趣。询诸老于航海者,谓此系飞鱼,又名文鳐鱼。后当风浪险恶之际,有飞鱼一尾被浪打在船面,取而视之,其背苍黑,其腹白,鳞圆大,胸旁两鳍较长于本体,恰如鸟之两翼,故能飞行。这种小鱼容易为巨鱼所捕食,经过自然淘汰的作用,才使两鳍异常发达,在危急时,借飞行水面以避仇敌。迨习惯既成,而此海阔天空之中即任其所之。庄子谓“乐哉鱼乎”,此语如真能表现鱼的情状,那飞鱼当更加快乐啊!
  我后来研究生物学,才知道不仅鱼能飞,即兽也有能飞的。除掉常见的蝙蝠外,如飞松鼠飞猴之类,都能飞翔。在另一方面,如非洲的驼鸟,南洋群岛的食火鸡,新西兰的鸭鸵鸟,南美洲的“盆基”(Penguin)鸟〔企鹅〕都只能疾走而不能飞翔。普通所谓飞禽走兽,和它们完全不相符合,要反过来说“走禽飞兽”才合实情。
  其实特殊种类的禽兽还不止此。鸟类不仅生于陆地,并且生于水中,如水喜鹊常在水下讨生活,火地(Tiérra dei Fuego)海峡所产的海鹰善潜水,善游泳,又善飞翔。兽道亦然,如鲸鱼生活于海洋中,而鼹鼠且生活于地下。它们的种类在生存竞争中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异,才具有现今的特性,而适于特种的生存。
  一种小小的飞鱼引出我这两段话,并非故炫新奇,不过是要灌输一点生物学的常识,免得大家少所见多所怪罢了。现在当再回转去讲一讲沿途的见闻。船经西贡和新加坡,都停泊两三日,除掉抵埠时须由警政机关查检在此登陆者的护照外,所有过客后来均可自由出入,因此我也获得观光的机会。
  这两个地方都在热带,每年只有干湿两季。干季自十一月起至四月止,燥热异常,湿季自五月至十月止,时常下雨,气候较为温和。热带植物的茂盛迥非温带所能比拟,而其种类也大不相同。人民因天然物产丰富,易于谋生,气候终年酷热,难于动作,故不能进取,而文化程度甚为低落,任凭资本主义国家的宰制,无可如何。
  我在幼年时,常听见祖父说,安南贡象至北京,由我地附近经过,到处有人赶去观看,旁观者的伞呀,其他物件呀,一经落在地上,即被象用鼻子卷去给象奴了。此次在西贡,看见象的动作十分灵敏。每见游客行近,即屈一膝为礼,向之乞钱,得钱后,用鼻端拾起,掷诸三丈外的看管人处。此人即视钱之多少,分别予以香蕉和椰子浆等等。但游客有时不肯一破悭囊,象必再四屈膝行乞,至最后仍没有希望,便将鼻孔中的涎沫喷在他们的脸上或身上,藉以泄愤。
  这样知情意的表现就是象的精神作用。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以为只有人是有理性的,其他动物都谈不到这一点;大哲学家如笛卡儿和康德等甚至倡言精神为人类所独有,其它动物未尝具此。其实所谓精神不过是一切体质动作的和谐,没有什么神秘。所谓理性不过是一种思考的能力,并不稀奇。象倘若没有精神与理性,能够表现那样的动作么?
  又如犬马都有显著的精神作用。西洋的牧羊狗能看管羊群,不使离散,否则即咬着羊的腿拖回来,纽芬兰有一种狗能游泳水中,拯救落水的孩子,瑞士有一种狗能用颈带着酒食和救急药品跑到阿尔卑斯山(Alps)的深雪中去拯救迷路的旅客。至于马,凡看过马戏的人都知道其动作的巧妙,变化的神速,与音乐的节拍,丝毫不爽。曾有一个德国人教几匹马学文字,居然成功,就是算术的加减乘除,也算得不错。这不比世界上许多野蛮人不懂计算,甚至于不懂四以上的数目高明得多么?认人类以外的动物没有精神和理性,岂非梦呓?!
  凡行经南洋的人对于华侨多有种种的记载。我现在也要来说几句。论他们的人数,约有八百五十万,以广东福建人为多,计越南泰国等处三百五十万,英属(殖民地三州,保护地四州)二百万,荷属三百万。他们的类别从工商业资本家起,至车夫苦力止,形形色色,应有尽有。然他们都直接受帝国主义的剥削与压迫。比内地更为厉害。
  梁启超游新加坡等处的记录说:“新加坡,槟榔屿一带,除了一面英国国旗外,简直和广东福建的热闹市镇毫无差别。开大矿的么,中国人。种大橡皮园的么,中国人。大行号么,中国人。杂货小贩么,中国人。苦力么,中国人。乞丐么,中国人。计英属海峡殖民地三州,中国人约二十六七万,欧洲各国白人合计不过六千八百人。”可是这面英国国旗正是宰制中国人的符号,一切政治和经济的大权都操在英帝国主义者的手中,中国的劳动者固是他们的奴隶,即中国的资本家也等于他们的附庸。人数虽多,没有多大的作用。
  此外,沿途所见,印象良多,举其大者而言,约有两点。第一,从香港愈向西行,则人种的颜色愈黑,如越南人,马来人。印度人(原系高加索种)和黑人是,而此等有色人种均系文化落后的弱小民族,无不受白种资产阶级的宰制与压迫。第二,沿途一切形胜之地都为英帝国主义所占据,如红海口的亚丁(Aden),地中海的马耳他(Malta),英国均筑有炮台,驻兵防守,以为控制海洋之计,它得称雄海上,实由于此。
  船行四十二日,才抵马赛,同行的人于风尘劳顿之余,得达目的地。都欣欣热有喜色,惟我则因难关在前,殊不能作乐观。迨我跟在众人的后面,跑到验护照处,查验员竟因人数众多。且误认均系里大学生,对于我所持的护照,未经对验,即行签字。第一重难关算是轻轻逃过了。
  登岸后,遇着一位老留学生,所说:“法国人办事向来马马虎虎,所以你能混入,如在英国。必无幸免。西洋人对于东方人的面貌不易辨别,因此寄居欧洲的国人常拿着别人的护照出外旅行,可以通行无阻,但像你和护照上的相片相差这样远,恐怕有些困难。”既是这样,我的护身符终久不会灵。后来还是由W先生代为致书驻法公使馆,伪称我的护照于登岸后遗失了,请补给一张,这个悬心吊胆的问题才告解决。
  我在马赛没有逗留,一直乘火车赴巴黎,在该处遇着P.K.大学的几位同事,到各处浏览几天,正如走马看花,未能详细观察,但整个的印象是:凡科学发达的国家,一切的一切都较科学不发达的国家为进步,中国今后的进展全仗科学的继续灌输,而人类将来的解放,更有赖于科学的发扬光大。因为科学是万能的,只有拿它做工具,才可以克服一切困难。
  说到这里,令我想起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一段正相反对的话:

  “当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它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悽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一个大关键了。”

  当梁氏于游欧后发表这一段话时,国内一般缺乏科学素养的玄学鬼羣起附和,并推波助澜,大叫“物质文明破产!”“东方文化毕竟胜过西方文化!”“用中国的精神文明去拯救世界!”一唱百和,风动一时,直至现在,余波尚存(例如一九三○年十二月六日的《申报·自由谈》犹载有‘物质文明为人类衰减之先导,唯佛老之学足以挽救之’等呓语)。对于思想界发生一种不良的影响,实有驳斥的必要。今特借此机会,加以矫正。
  梁启超本系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绝非自出心裁的思想家,而他的最大的缺点是满脑子装着中国素无条理的玄学思想,未尝受过科学的洗礼,关于这一点,他上面的一段话表现得最为清楚。
  第一,无论何种科学现正在发展中,没有能够自夸完全成功的,凡稍有科学常识的人类都能知道。梁氏却认定各种科学现已成功,丛分它们造成‘黄金世界’,而其唯一的证据是:‘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以此去说明科学的成功,真是可笑亦复可怜!
  第二,即退一步,假定各种科学已有相当的成功,然却被各国握有统治权的资产阶级所利用,以为互相雄长和压迫工人之具。如理化科学所发明的炸药,不用以凿山通道,而用以毁灭人物,数理科学所发明的飞机,不用以乘客载货,而用以攻击敌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绝对不是科学之罪,而是利用科学不以其道者之罪。梁氏不明白这一点,竟大叫:“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这种议论赛克斯(Bill Sykes)对于自己杀人事件的理论,毫无二致,他说:“陪审诸君啊,这个旅行商人的头确被砍下来了。但这种事实不是我的罪过,乃是刀的罪过。”现在试问梁氏把此次世界大战的责任归在科学的身上,与赛克斯把杀人的责任归在刀的身上。有什么区别?
  梁氏如仍在世,必定本诸下意识的作用,说道:各国的资产阶级利用科学为杀人的工具固为事实,然假使没有精深的科学造成炸弹,飞机,绿气炮,潜水艇等武器,列强虽从事战争,也断不致于死伤如此之多,所谓“我早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科学岂能辞其咎?!
  我以为像这样的议论不独梁氏会洋洋得意地提出,并且还是现今中国智识界多数人所异口同声倡导的,因此不得不详加探讨,以明真相。
  凡战争中死伤人数的多寡,与武器的良窳,战术的优劣,统帅的贤愚,军队的强弱以及天时地利,运输交通等,在在有关,固不能执一端以为测验的标准。然我们统观中外古今关于战争的记录,也可以看出一种大的趋势,就是: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战争中的死伤率非常之大,及至近代,科学愈加昌明,死伤率便逐渐减少。中国古代描写战争,有“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等语,又古诗中有:“老恨匈奴不息兵,五千豸甲丧胡尘”,“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等句,可见昔时的战争死伤非常之多,甚至于弄得全军覆没。
  然这不过是一些抽象的说法,让我们再考查事实,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大屠杀。《战国策》载:

  “白起率数万之师……越韩魏,攻强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流血成川,沸声如雷。”
   
  “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而再胜秦,四战之后,赵亡卒数十万。”
  “齐燕战于桓之曲,燕不胜,十万之众尽。”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
  ”苏子遂将而与燕人战于晋下,齐军败,燕得甲首二万人。……遂将以与燕战于阳城,燕人大败,得首三万。”
  “韩魏相率与兵甚众,君(指武安君)所将之卒不能半之,而与战之于伊阙,大破二国之军,流血漂卤,斩首二十四万、”

  战国时这几个小小的国家一经交锋对垒,死亡动辄数万,数十万,以至数百万,这便是古代战争死伤最多的铁证。
  可是一至科学发达的近代,情形便不相同。中国自应用枪炮以来的战争,每次死伤的人数,虽然无从查考,然在西洋却可以提出数目字来。今特列举如下:

  (一)大腓特烈时代(一七四○至一七八六年)战争的死伤率平均为全体将士百分之三三·五,内中战胜者占百分之一七,战败者占百分之三○。
  (二)拿破仑时代(一八○四至一八一五年)战争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一九,内中战胜者占百分之十二,战败者占百分之二六。
  (三)俄波战争(一八三○至一八三一年)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一八·五,内中占用者占百分之十二,战败者占百分之二三。
  (四)意大利战争(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五·五,内中战胜者中百分之三,战败者占百分之八。
  (五)古里米战争(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六年)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一五。内中战胜者占百分之一二,战败者占百分之一八。
  (六)意大利战争(一八五九年)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一三·五,内中战胜者占百分之一○,占败者占百分之一七。
  (七)普奥战争(一八六六年)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一二,内中战胜者占百分之八,战败者占百分之一六。
  (八)德法战争(一八七○至一八七一年)的死伤率平均为百分之一二·五,内中战胜者占百分之八,战败者占百分之一七。

  试将上列八次战争的死伤率加以比较,虽非完全递次减少,然总的趋势固是如此。但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世界大战的死伤数却又别开生面,今特列表如下:
  
  有一,二国的军队总数及伤亡总数无从查考,故我们不能从上表窥及全豹,单就表中三数均备的各国的总和计算。其死亡率平均为百分之一二·七弱,死伤率为百分之五四弱。这诚为近代战争中一个空前的数目。然却不能因此归罪于科学——即归罪于武器的精良。我们知道,在军火的发展与增加中,从路易十四时(一六四五年)起至大腓特烈时止,战争的死伤率固然不断地增加,但从拿破仑的时代起,采取散兵战,便减少了。后来因密集阵的出现,死伤率遂不能锐减,如俄军在古里米战争中,奥军在普奥战争中是。至于此次大战,在最初的两三个月中,东西两大战场,多为遭遇战或攻击要塞之战(如德军对于比国的列日——Liége——要塞是),死伤自然要倍蓰于阵地战,即后来的攻坚(如德军对于凡尔赛——Verdun——是),也是如此。此外,每次交锋对垒,无不用“扎硬寨,打死仗”的法子,时期既长久,争斗又猛烈,而战争的领域复由水陆两面,扩充到天空海底,死伤之多,自是意料中事,毫无足怪。如以此为科学之罪,试问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战争中,死伤率较此更大,又是谁之罪昵?
  倘若科学发明一种武器,杀人无算,简直没有承防御的方法可资应付,那么,没有科学头脑的人如梁启超辈才可以强词夺理地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科学岂能辞其咎?!”然在事实上,有绿气炮,即有防毒的器具,有飞机,即有高射炮,有潜水艇,即有侦察和袭击的方法,这就是梁氏所谓“一方攻击的经验进步,一方防御的经验也进步”。既是这样,还来鼓舌摇唇,向科学妄施攻击,岂非无的放矢?!
  第三,科学是什么,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无容赘述,它的唯一的任务是在发现真理,因此它是光明的。梁氏却把它比作一个“大黑影”,并说:人们“挤命住前赶,以为可以靠它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科学是一种有根据,有系统和实在的知识,并非如玄学一样,迷离恍惚,不可捉摸,但梁氏戴着一副玄学的眼镜,遂把光明看做黑暗,实际看做飘渺了。
  第四,科学既是脚踏实地,不涉幻想,无论如何,不会破产,如指各国资产阶级所引起的世界大战为科学破产,便是无理取闹。谁说这种话,谁就是缺乏常识。我留学欧洲四年,与各国反动的,保守的和进步的知识份子接触也不少,从没有听见他们叫过科学破产。梁氏以为“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恐怕是“莫须有”罢!即使真有其事,也只是童騃无知之言,绝对不能视此为“最近思潮变迁的一个大关键”。
  第五,梁氏于这一段话之后,自注道:“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对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老实说,上面一段话本是“夫子自道”,但他毕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特借欧洲人之口说出这种思想反动的话,自己反声明“绝不承认科学破产”,并希望大家勿“因此菲薄科学”。其实他指摘科学“带来许多灾难”,比拟科学为一个“大黑影”,诬蔑科学为“却不见了”,都是一批菲薄科学的话,何止于“不承认科学万能”?他自己既极力诋诽科学,却又叫人家尊重科学,可谓矛盾已极!我所以称他为“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原因即在于此。现在我也不必在此处多说,当进而叙述在巴黎其他的感想。
  我逗留巴黎虽不过数日,然在街道上和各中国餐馆中所遇见的中国留学生确是不少。内中有十年八年的老留学生,也有方来问津的新留学生,有官费生,自费生,也有勤工俭学生。他们中间除党派外,还不免有些彼疆此界,就是:老留学生看不起新留学生,官费生看不起自费生,而自费生又看不起勤工俭学生(这自然是就大体讲,并非人人如此)。我后来寄居德国,才知道这种现象是普遍的,可是在外国人的眼光中却不相同,他们最看得起自费生,不大重视官费生,其所持的理由是:自费生必为大资本家的儿子,有钱留学,官费生必系贫穷子弟,才由政府给以留学费用,他们这是以本国的习惯来看待中国人,那里知道中国的情形恰恰相反。我国的官费生不是官僚子弟,即是善于夤缘的豪绅子弟,至于贫穷的学生对于官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讲到自费生,虽不少纨袴子弟,但其中却有一大部分是借钱读书或自食其力的穷措大,不独在日本的速成科留学生是这样,即在欧美的留学生也是这样。
  我在赴法的途中默想留学生中必有许多饱学之士和杰出的人才,但在巴黎观察和考查的结果,殊令人失望。后来久居欧洲,更觉得中国学生对于西洋的学术能够深造有得的,可以说是百不一觏。新来的学生固不必说,即十年八年的老留学生,也不过是资格老,论起学问还是十分幼稚,有些甚至于连自己所学的科目的书报都看不懂。从前湖南有句流行语,叫做“东洋蛋饼,西洋面包”。意思是说:东洋留学生的学问薄如蛋饼(约一分厚),西洋留学生的学问厚如面包。在实际上,这是西洋留学生的一种不虞之誉,因为此项面包是“空空如也”,不过徒有其表,所谓表就是几句半生不熟的外国话。内地学生一听见此等留学生打开话匣子,唱几句西洋调,便瞠目咋舌,视为学者,可是拆穿西洋镜,实不过尔尔。
  在另一方面,日本在西洋的留学生数目较少,而成绩却好得多。他们回国后多能将研究所得,著书行世。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日本送来的学生大半系各专门或大学的讲师,助教,教授等,很少简单的中学及大学毕业生,他们在出国前对于某种学问既具有相当的基础,一到某国留学,多经人介绍,和一般教授讲师往来,甚至于与之同居,故得益较多,成就较速。
  返观我国学子到西洋留学的,多系没有根柢的中学生或大学生,至于讲师教授之类前往研究的虽不能说是没有,但居极少数。他们的留学经费不充足(中国官费生的经费比日本的少得多),故不能常出入于各教授讲师之门(如屡向此等教授请求指教,须另给学费,不能像中国教师一样,可以纯义务),也不能购买大批书籍以资研究(各图书馆对于各项书籍多半只备一份,不易假得)。况且他们的学识有限,外国文程度不高,观察力与思考力都十分薄弱,对于一种学问大有不得其门而入之苦,遑论升堂入室?迨三五年后,所学稍有心得,又将束装回国,以致无由深造。然这还是就一部分肯用功的学生而言,至于那些顽劣的学生终日游荡寻乐,那里有心打开书本子或到校上课!中国自派送学生出洋已在五十年以上,而人数大概也不下十万,却不能人才辈出,原因即在于此。
  难道中国所派遣的留学生真是丝毫没有用处么?却又不然。他们在学业上虽没有获得令人十分满意的成绩,但在本国的各种革命运动中却尽了很大的责任,并且还在继续尽这种责任。关于此事可分作三项来说。
  第一,留日学生。 我国留日的学生人数最多,参加革命也最早。他们大半学习法政,富有民族革命的思想;清室的推翻,完全得力于他们的鼓吹与奔走。他们对于中国政治革命的功线绩确是不小。
  第二,留美学生。 自美国退还庚子赔款创办清华学校,资送毕业生前往留学以后,留美的人数骤然增加。他们在清华时既过惯了一种极优裕的生活,到美国后又置于资产阶级财富的发展,举凡思想与行动便彻头彻尾地资产阶级化了。他们大半学习理工等科,回国后相继投入实业界,因此对于中国的产业革命将成为一支主力军。
  第三,留欧学生。 在欧洲留学的学生分布于法,德,奥,英,意,比,瑞士和俄罗斯等国,他们所研究的科目与趋向几乎是应有尽有,然就大体讲,大概研究社会科学,而具有社会革命的思想。尤其是法,俄,德三国的留学生大有变成中国社会革命运动中急先蜂的趋势。
  以上所述,仅就总的趋向而言,并非全体如此。我们不能说,日本留学生个个参加政治革命。美国留学生个个领导产业革命,欧洲留学生个个从事社会革命。在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说,参加政治革命的只有日本留学生,领导产业革命的只有美国留学生,从事社会革命的只有欧洲留学生。
  我对于巴黎旅行中所引起的两大问题既已发表一些意见,现在将转而叙述几件较小的事。
  (一)凡西洋工商业发达的城市,大概女多于男,欧战后更呈出这种现象。我在巴黎跑几天街,看见群雌粥粥,攘往熙来,内中不少装束入时争妍斗艳的妓女,此辈尤以咖啡店为驻节之所,游客入门,即秋波频送,媚态横生,非至达到勾引目的不止。法兰西本系美人的出产地,而其妇女又以善装饰见称于世,所谓锦上添花,益增艳丽。巴黎的人肉市场可以说得上是价廉物美,故各国的豪华公子。走马王孙趋之若鹜。即我国的留英学生也有于暑假时特意前来问津的,因为英国的人肉市场货劣而索价反倍蓰于此,故不惜仆仆风尘,来贪图这一点小便宜。
  (二)《战国策》载:

  “楚人有两妻者,人誂其长者,长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誂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曰:‘取长者’。客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

  这一段话实足以代表世间最大部分男性对于女性的心理。他们于嫖娼宿妓之外,还要引诱人家的妻女以求一时的欢乐,至对于自己的妻子则又严加监视,惟恐其受他人的诱惑,他们要防闲自己的妻子,遂不惜用尽种种矫揉造作的方法,文明一点的,如“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男女授受不亲”,“非祭男女不交爵”,“朋友之交,主人不在,不有大故,则不入其门”,“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男子不与同席而坐”等等的礼教,野蛮一点的,便有“守宫砂”一类的把戏(取壁虎置器中,养以朱砂,迨体尽赤,用其血点女人肢体,非行房事,即终年不灭,故称壁虎为守宫),后面这种办法虽不免做得露骨些,但和非洲及印度的角喙鸟(Hornbills)相较,毕竟差胜一筹,因为它囚禁雌体于树穴中,固封其口,仅留一小孔以为哺饲之用,把对方的行动自由完全剥夺了,一般生物学家虽没有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缘故,然这种深锁幽闺的策略恐怕和性的问题不无几分关系罢。
  可是十字军东征时,欧洲贵族在这一方面的行动是否比角喙鸟好些(它多半含有保护雌体的意思),便成问题。他们为着远出从军,防范自己的妻子起见,竟异想天开,制成一种“阴户锁”,锁住女人的下体。此锁形状如梭,长约三四寸,宽约一寸余,中有一缝,两旁锯齿密布,锋利无比,前后系以铜片,直达腰腹,再锁在一条横铜带上,使之无从解脱。于是这“可怜方寸地”变成金城汤池,虽有百万雄兵也不能破关而入,犁庭扫穴了。听说至拿破仑仍沿用此锁。当我在巴黎一个小博物馆中看见此物时,不禁愕然,默想男性对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好意思施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方法,蔑视对方的人格,真是达于极点。至今脑袋中还留下一种深刻的印象,故纪述于此,借为被封锁的妇女志哀。
  (三)欧洲的贵族对于防范自己的妻子既倍极残酷,而对于蹂躏他人的妻子又异常放纵。例如“初夜权”固然是起于有史以前掠婚时代当事人报酬帮忙友人的遗习,无东无西(中国的情形怎样,没有人考证出来,日本人至今犹有遗风,如淡路岛新郎最亲爱的朋友于结婚的前夜偕新郎逃入森林中,这是一种不可少的仪式),都经过这个阶段,但保存并滥用至十七八世纪的恐怕只有欧洲的贵族和领主。他们对于领土内新婚的女子享有初夜同床的权利,迨自己对付不了,却将此权赐给他的的代理人。否则须纳一种特别税,名为“处女的实物”,新妇才得免此蹂躏。这真是野蛮横暴登峰造极了。
  (四)我在巴黎的博物馆中还看见一种最希奇的东西,即一种鸟蛋的壳,周围约有三尺。听说此蛋壳来自非洲东南隅的马达加斯加岛,而生产这种大蛋的鸟类已绝种。计算此蛋的直径约合九寸五分强,以之和直径一寸二分的鸡蛋相较,大至八倍,而和直径一分的十五分之一的人卵相校,竟大至一千四百余倍。不过大家不要误会,以为此蛋比人卵既大一千四百余倍,所孵化出来的鸟也将比人大一千多倍。实则人系在母体内胚胎,一切营养料均取诸母体,故极微小的卵可以生出八九磅的婴孩,至于鸡卵和鸟卵都在母体外胚胎,一切营养均储在蛋壳内,故蛋虽大而所孵化的幼雏反较婴儿为小,所以鸡卵的直径虽比人卵大一百八十倍,而其幼雏却比婴儿小至数十倍了。
  巴黎之游诚令我发生无限的感想,并增长不少的见识,但这只是一个过路亭,不能长住。我必须向目的地前进。
  目的地在那里?从前本是有定的。自从在这个过路亭歇歇脚后,竟有些打不定主意了。我出国时的计划本系先到英国,后往德国。所以要到英国是我向来所学的外国文为英文,前往留学,不独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且可就近寻找有价值的新书,分出一部分时间来翻译,借以自给。所以要往德国,是因我已相信科学的社会主义。苦于所知过于肤浅,非亲至这种主义的发源地一窥其堂奥不可,不过我在大学所习的第二第三外国文为法文和拉丁文,对于德文从未入门,故须稍假时日从事补习,不能贸然前往。
  但我在巴黎遇着P.K.大学的同学M君,他于听我详述这种留学计划之后,贡献一条意见道:

  “老L,你还是先到德国,后往英国。”
  “先到德国,为什么?”
  “前几天一个美金只能买二十五个马克,这两天可以买四十几个,甚至于五十个,你趁此机会赶快将金镑换成马克,可以在德国留学五年,还能剩下回国的旅费,如住英国,至多不过支持一年。”
  “德国未必这样便宜罢,一千块中国钱可以住五年,还能剩下路费?”
  “谁骗你!新近有人从柏林回来,每月至多用三百马克,现在放宽一点,作为四百马克,每年五千马克不是绰有余裕么?”
  “这个固然很好,但后来的变化不知怎样?并且我对于德文还没有会过面……”
  “这是枝节问题,到了德国,自然容易解决。马克么?将来一定涨价,你赶快兑换罢!”
  “你怎样知道?”
  “德国的情形一天好似一天,此后马克当然有涨无跌,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要错过。”
  “好的,等我想一想,征求几个朋友的意见,再来决定。”

  这一夕话使我临时打消留英的企图而倾向于留德,不过有两个困难点又令我长虑却顾。第一,德国的政治和经济状况正在变化中,非将金镑换成马克不能汇往德国,要是一起兑换,将来如果成为废纸,又怎样办呢?第二,我花去四五年工夫学英文,才能勉强看书作文,德文比英文更难,不知要有多久的补习才能翻阅书报,如费时太多,即非得计。旋和几个朋友商议,他们都赞我到德国去,并一致认定马克不会跌价。我自己也以为无论如何,所带之款必能供两年之用,以一年学德文,一年读书,仍较留英为强,于一度踌躇之后,决定马首东向,于是一面托巴黎的银行将汇往伦敦之款取回,换成马克汇往德国,一面托留英某君代买英文历史名著数部。拟于陷入困境时即开始翻译,借维生活,自以为这是一种万全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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