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李季 -> 我的生平(1932)

第二章 私塾时代


子曰铺——《百家姓》的新解说——“四大茴饼”的太极图——小小生命中的危难事件——“朱夫子一脚沦在井中”——绝好的独幕剧——先生娘子——闹学——半年成绩



  当某年正月一天清晨,母亲用一根新的大红绒线把我的头发扎成五个“鞬子”,替我穿上一件蓝竹布长衫,一双新鞋,吃过早饭,叫我拿着香烛钱纸鞭炮和六十个制钱的红纸包封,跟父亲到一个姓李的先生的蒙馆中去上学。这蒙馆是在一个半截堂屋里,内中除陈设七张八仙桌和十几条板凳外,一舞所有。我在父亲指挥之下,向一张贴在壁上的“孔子圣人”的小红纸牌位行过三跪九叩首的严重礼节之后,又向先生行了一跪三叩首的礼。这便是正式上学。迨父亲走后,先生教我和其余的学生读书。我在未入学之前,因跟着较大的孩子们瞎念,本已能背诵大半部《论语》,获得祖父的夸奖,但入学之后,仍须从《三字经》读起,一则因为我并不认识多少字,二则这也是发蒙学生照例应读的第一本书。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我依先生的吩咐这样念着,觉得三个字一句,很顺口,但“初”是什么,“性”是什么,“善”“习”是什么,“相近”“相远”又是什么,我全然不知道;恐怕当时也没有这样清清楚楚发过疑问,先生叫我怎样读,我就怎样读,小小的孩子那里知道求解?不过这些句法没有母亲所说的那些玩意儿好懂,没有那样有趣,我是知道的。
  当第二次上书,劈头一句是“苟不教”,我以为是“狗不叫”,便觉得书上的狗比我家中一只黄狗好些,因为祖母把它关在厨房中防贼,它不肯服从,整夜的叫,弄得母亲睡不着,旋读到“及老庄”,我以为是“几脑撞”,原来我们附近有一个老婆婆和她的儿子媳妇吵闹时,总是用头对着门上撞,并且说道:“你们这样忤逆不孝,我就拼着一个老命,学‘文中子,几脑撞’撞死它。”
  总之,我读这种不懂解的书,除偶然遇着一些字音与目前事实相合的句子妄作解人,觉得有趣外,殊感枯燥无味。可是先生有一个朋友,绰号“牛大爷“的,常来和他打趣,替我们解书,倒非常好玩。有一天先生带着几个较大的学生外出,叫我们七个小学生在馆中温书,适逢“牛大爷”来了,看见先生不在,便很高兴的向我们说:
  “拿《百家姓》来,我替你们解。先讲赵,钱,孙,李四个字,‘赵’是‘赵阿公’(按即附近的赵大元帅菩萨),‘钱’是‘大铜钱’,‘孙’是‘崽过崽’(按即子之子),‘李’是‘李先生’。快些读熟,先生回来,背给他听。”
  说罢,他又接连念几遍。我们对于每句的意义都懂得,只不知道连贯的意义,但因好新奇的缘故,七个人拼命大声地喊着:

  “赵阿公,
  大铜钱,
  崽过崽,
  李先生。”

  未几,“牛大爷”回去,先生同着几个学生回来了,他在门外听见我们叫“崽过崽,李先生”,便怒气冲冲地一脚跨进门,大声喝道:
  “小鬼头,谁叫你们这样念的,”
  我们读熟这四句书,原来是想向先生讨好。现在忽然听见他大骂,真是又惊又吓,弄得莫明其妙,个个都不敢做声。
  先生于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取下帽子,用手在头上一摩,自言自语道:“这一定又是‘牛大爷’弄的鬼。”
  我们听了这句话,才知道“牛大爷”教的四句书有些蹊跷。异日“牛大爷”来了,先生埋怨他不应该这样开玩笑。但他生就一个诙谐的脾气,好鬼头鬼脑地玩戏法。记得后来有一次,适值先生不在,他看见一个名叫龙生的学生手中拿着一个“四大茴饼”(即四文钱一个的大饼),便说:
  “你这正像一个太极图,拿来我讲解给你们听。”
  当饼落到他的手中时,他举起来向我们说:
  “这是一个太极。”
  “太极生两仪”,他手中的饼变成两边;
  “两仪生四象”,饼复变成四块;
  “四象生八卦”,饼又变成八块。
  “斯道也”,他吃一块;
  “尧以传之舜”,又吃一块;
  “舜以传之禹”,又吃一块;
  ”禹以传之汤”,又吃一块;
  “汤以传之文武”,又吃一块;
  “文武传之周公”,又吃一块;
  “周公传之孔子”,又吃一块;
  “孔子传之孟子”,又吃一块。
  他将这八块饼子吃完之后,看见桌上还剩下不少的饼屑,便把左手放在桌边,右手先从右边对着左手一扫,说道:
  “东吴孙权”,又从左边对着左手一扫,说道;
  “西蜀刘备”,迨饼屑通通落在他的左手中时,他忙向口中一送,说道:
  “一统归晋。”
  当他这种动作完毕之后,引得全堂学生哈哈大笑,只有失饼的龙生早已红起两眼想哭,被大家这一笑,便哑哑的哭起来了。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都集中在“牛大爷”的身上,觉得这样变戏法,真是好玩,从没有想及这可怜的小孩子。及他的哭声出现,才知道这又是“牛大爷”的恶作剧。特别是我对于这个七八岁的小同学表示一种同情,恨“牛大爷”可恶。迨放学回去,就指手画脚地告诉祖父,说他骗了龙生的一个四大茴饼,分成八块,一边吃,一边说什么“太欺”“孔子”“孟子”,都吃光了,连渣滓都霉吃光了。祖父听罢,笑道;
  “他又在演八卦图,真是专门学这些把戏来骗人!”
  我从六岁起至十二岁止,中间虽经过三个蒙馆先生,但大半是杂在牧牛拾粪的顽童中,“诗云子曰”地读书(只有最后一年是专门延请一位蒙馆先生在家教二哥和我两人),所以没有什么进步可言,然年龄最小的我在这种“子曰铺”中还要算是一个首屈一指的学童,从没有因认字或读书不出,而受那野蛮的教刑。当我在叔祖父处读书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因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全部《诗经》或《四书》,且取得他两个二大茴饼的奖赏。
  然蒙馆先生最大的责任只在教学生死读死记,至于讲解他是不管的。因此我虽能背诵全部《诗经》或《四书》,却和鹦鹉学语一样,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孔二先生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以为!”我在当日的情形正是:“诵诗三百,诘之以义,不懂,虽多亦奚以为!”
  蒙馆先生有时也教我们对对子,但这是例外的举动。记得我的叔祖父有一次出过一边对子叫做:“清水塘”,许多学生都对不好,我想了一回,说道:“白山坳”。因此大受他的赞赏,其实这是附近两个地名,最容易联想到的。
  我在蒙馆读书的时期,小小的生命经过多次的危难,此等事件不独可以纪念我幼年的生活状况,并且还多少表现当时的家庭和社会情形,故特择要分述于后。
  (一)吞烟。 当我六七岁的时候,一日肚痛大作,父亲即将他所吃的鸦片烟泡一小个给我吞服,以为可以止痛。不意烟泡分量过重,烟性太烈,竟使我昏迷不省人事,至一日一夜之久。这可以表现家人完全没有医学常识。然鸦片一项似乎与我无缘,不独此次因吞烟得祸,即前后替祖父装烟十余年,也从没有尝试过,而我的叔父和大哥等没有这种机会,反先后成了“瘾君子”了。
  (二)醉酒。 当某年六月的一天,祖母着我提两斤烧酒送给田中打禾的工人,我因口渴,便一路饮去,及到目的地,已所余无几。因路上受烈日的蒸射,酒性登时发作,倒在田中,知觉全失。工人们见状大惊,急奔告我的祖父。旋由他抱回营救,才得复苏。我小时的酒量本来很大,饮了从不脸红,然自此以后,遂引为大戒,绝不和它接近。
  (三)牛斗。 有一天,我从蒙馆中回家吃午饭,走到门前,看见我家一头大水牛正在吃草。小孩子好玩,顺手向它头上一摩;不意竟触怒了这驯良的牛,突然将角向我一挑,恰恰穿过我的背心,将我从右边抛到左边,弄得鼻破血流。这一次算是最危险,它的角如果稍斜入一,二寸,我恐怕已经一命呜呼了。
  (四)狗咬。 我家与四老祖父家为比邻,我对于他的两只恶狗简直视同猛虎,没有人护卫,即不敢从公共堂屋中经过。可是一日我从外面回来,在大门口偷偷地一望,没有看见那两只狗,以为可以偷关而过。不意刚走过半条巷子,达到堂屋门口时,冤家路窄,突然相遇。我吓得靠壁站着,不敢稍动,冀避其锋。但那麻狗哼的一声,黑狗即抢前一步,咬住我的小腿不放,我痛极而号,跌在地上。迨家人闻声赶至,它们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讲到狗的问题,真是耐人寻味。迈耶(E.Meyer)在他的《古代史》(Geschchle des Altertums)中,说君士坦丁堡街上的狗群各有一定的疆界,不得互相逾越,那正是一些“狗国”。我们知道,国家是一阶级压迫其他阶级的工具,狗里面既没有阶级,自然说不上什么国家(德国的生物学者对于蓄有奴隶的红褐蚁,血蚁,以及蜜蜂,黄蜂,水蜂等冠以“建国”——Staater-bildends——的形容词,是否得当,似乎还有讨论的余地),不过“狗心不同,各如其面”,它们虽没有阶级之分,却有个性的区别。例如四房那只麻狗并不真正咬人,只是首先哼几声,而黑狗却一声不响,一口咬住人的肉不放。拿学界现行的用语来说,麻狗是一个理论家,而黑狗是一个实行家。并且这种区分还不够,应有更细密的鉴别,才能显出各种狗的真相。据杜洛斯基告诉我们,薇娜·伊华洛孚娜女士说:普列汉诺夫是一只猎兔狗,很会咬,但时常松口;列宁是一只猛犬,咬住了再也不肯放(列宁很高兴听这句话)。可见在咬的实行家中,也有放松与不放松的区别,讲句开玩笑的话,列宁仿佛比得上我说的那只黑狗,而又兼有那只麻狗之长!
  (五)斩手。 我小时最好活动,喜欢自己做各种玩具玩耍,勿扎鞬子,削地雷公,编草龙头,造车子等等。一日竟拿着祖父的蔑刀砍一个杉树小轮盘,预备做一张小车子,不意用力过猛,转盘向旁边一跳,蔑刀的余力未尽,直向我的左手中指杀来,把它的头砍去三分之一。我当时痛不可耐,一直跑到母亲房中偷偷地将指头的血滴在床底下,然后拿一块布包扎起来。过了两天,母亲知道此事,她笑着说:“你早告诉我,一定煮个蛋给你吃。”我听了这句话,信以霉真,反悔自己没有早些说出来,弄个蛋吃
  (六)失踪。 当某年夏季的一天,父亲从街上带回一包糖果,母亲拿来分给子女们,独不见我。她在屋前屋后,屋左屋右遍寻无着。于是举家惶惶,邻人群集,七猜八想,议论纷纷。有的说一定是“洋鬼子”拐去了(我们附近通岳州和长沙等处大路,间有外人往来),因为他要把小孩子的眼睛挖出,肾子割下去制药;家中登时派出几班人循着上县下府的大道追去。有的说恐怕是跌在塘中浸死了,因为今天老鸦呱呱地叫(在北方以老鸦叫为吉利,南方则反是),兆头不好;上下屋的人马上拿出几张水车来车塘。祖父等不了水干,即脱下鞋袜,亲自下水去摸,母亲一边哭,一边叫我的名字,父亲眼泪双流,到处乱窜。此外,如祖母哥姐等等无不悲痛伤心。就是邻居的人也觉得骤然失去我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实在可惨。
  在这个愁云惨雾的当儿,我的哭声忽然出现。原来我于是日午后,一人独自跑到屋前的花苑子去玩耍,疲倦之余,不觉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女工不知道我在里面,竟将苑门上锁。当家人寻我时,见苑门深锁,均不置疑,所以没有开门来看。我醒后忽闻祖父的叹息声,父母的哭喊声,和其他人等的说话声,竟为这种紧张的局面所吓倒,不敢答应。此事从成年人的眼光看来,似乎不合情理,但儿童的心理确是如此。记得我家附近后来有两个孩子一同出去游戏,一个孩子跌在水田中,另一个孩子吓得跑回家去,不敢作声,以致他的小伴侣竟尔丧命!我当时听见他们的喧闹声,只敢小小的答应:“妈妈,我在这里啊!”看见她听不到这种声音,才嘤嘤啜泣起来。一个阉鸡的人从苑子前而经过,听见我的哭声,奔告家人。父亲马上走来,开门将我一把抱住就跑,我受此惊吓,登时全身发抖,战慄不已。家人于惊喜之余,无不感谢黑阿公(即附近的黑神总管荣禄大夫菩萨)。说:我在院子里被什么妖怪迷住了,旋见一个身穿红袍的黑脸大人高约丈许,站在我的面前,加以保佑。其实我没有这样说过,当系家人想象之词,因为当他们怀疑我被“洋鬼子”拐去时,即已向黑阿公许上“龙衿龙袍”,请他速显神通,在半路截住鬼子和我,勿使前进,以便寻人的将我带回。今见我的踪迹是在此而不在彼,便于不知不觉之间,将“洋鬼子”改为“妖怪”,将“截住”改为“保佑”,表现黑阿公的功劳,始终不可磨灭。这是神权时代最容易发生的幻觉,并不是他们故意作伪,使自己白白送掉几尺粉子白洋布的“龙衿”和红印花洋布的“龙袍”,然后快意,
  (七)被打。 我家既是一个地主,所以住在上屋的五六个本家大概都租有我们的田地,在我地地主与佃户的界限不像长沙一带那样严明,而且他们也不算是正式的佃户,不过因自己的产业不够耕种,才向我家分租一些。他们的排行比我们要大几辈,所以我必须称呼他们为某阿公(阿公两字在我地一用指菩萨,二用指辈尊者)。这五六个阿公的小孩子多至十几个,他们“人多为王”,一看见我,总是集合拢来,无缘无故地加以殴打。有一次他们把我绑去,捆在柱头上,正要鞭打的时候,幸而我家长工在门口经过,才将我救回。我从此极恨这些小孩子,常用乡下几句通行的话骂他们,道:

  “有人养,
  冒人告,
  良吃康,
  爷吃哨。”(注:哨系猪吃的食料,字典上无此字,故借用之)

  我因为小时怕遭他们打,一人不敢离家远出;同时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迫害我,现在想来,这只是阶级对抗的反映,并不足怪,而他们的人数众多,正是他们成功的秘诀。在小的争斗中是如此,在大的争斗中又何莫不然!
  这此大孩子虽欺负我,但那些阿公待我还算不错,至少是在表面上没有表现敌意,他们有时和附近的本家农夫集在一起谈天说地,煞是有趣,我于不知不觉之中,也受了不少的影响。内中有三兄弟尤擅此道。所以乡间有“佐捏白,爱超天(即谈天之意)元凤捏白冒边弦”的谚语。他们因为读过一些传记,讲起故事来,总是文绉绉的。譬如黄牛和黑牛相斗,一只猪吓得跌在水井中,李家大嫂走来将它救起这一桩事,经他们设来便成为:

  “王荆公,
  黑荆公,
  大战丁咚;
  朱夫子一脚沦在井中。
  冒得李氏夫人来搭救,
  蹊乎险乎,亡之命乎,
  孟子曰。”

  我看见平素所读的《四书》,所有“孟子曰”都是在几句话的前面,这里忽然放在后面,觉得十分奇怪,问这是什么缘故。他们的答案是:“没有‘孟子曰’横锁在后面,连一点文气都没有了!”
  其实上面那几句话已经是文气磅礴,用不着借重孟老夫子来作殿军。这不过是他们好引《四书》作谈话资抖来取笑的一种表现,与文不文没有关系。记得有一次他们坐在树阴底下谈天,看见我和几个小同学正在吃糖,有一个便说道:“哎哟,这种糖吃了肚子痛的,快拿来给我看看,”迨被我们一致拒绝时,他便说:“哼,我们并不是骗你们的吃,是怕你们吃坏了肚子。”他看见我们仍不为所动,又说道:

  “我们是‘君子坦荡荡’,
  不在乎饮食上,
  你们是‘小人长戚戚’,
  光只为把嘴。”

  这也是他们好引《四书》的一个明证。此外,他们有趣味的说法还多得很,我不能一一列举出来。惟有一个故事真是一出绝好的独幕剧,不忍割爱,特介绍如下:
  “有一个农夫名叫春生,素以善于捏白著名,一日于夕阳西下时,从一个姓陈的农家经过,他们夫妇两人正在吃晚饭,老远望见他,即遥呼道:
  ‘春生,好久不见了,快来捏个白去。’
  ‘今天没有工夫,傅家河药鱼,特来向你们借一铺网去打鱼。’春生很仓忙地走过门来,这样回答。
  ‘啊,我也正要去呢,对不起,不能借给你。’陈某得到这个消息,马上心生一计,假装自己早已知这此事,预备前往。
  ‘既是你自己要用,我只好到别处去借。’春生说罢,立即离开陈家。陈家农夫遂匆匆吃过晚饭,背起网具,直奔傅家河。隔了半个时辰,春生很惊惶地跑来,气喘喘地向陈家嫂子说道:
  ‘啊哟,不好了,你的丈夫浸死了,快拿一张门给我去抬尸!’说罢,下一张门,背着就跑。
  陈家嫂子得着这个凶讯,哭哭啼啼跟着后面赶去。
  陈家农夫很高兴地走到傅家河,看见没有人药鱼,知道是受了骗,便垂头丧气地返来。半路遥遥望见春生迎面跑来,正待开口责骂时,忽听见他大叫道:
  ‘不得了,不得了,你家里发了火,烧得很厉害,我只抢出一张门来,你快去救火罢!’
  陈家农夫把网一丢,开大步向前跑。不到半里,忽听见自己的老婆在前面哭喊,便愈加着急,拼命跑拢去,大声问道:
  ‘啊。家里发了火?!’老婆听见这是丈夫的声音,马上回答道:“冒呀,啊。你没有浸死?!’
  两人这样一问一答之后,才悟到这全是春生捣的鬼。当春生背着门和网具赶来时,他们一齐骂他可恶,捏这样天大的白,使人提心吊胆!春生听罢,嘻皮笑脸回答道:
  ‘这是你们自己叫我做的,你们不是叫我“快来捏个白去”么?’
  他们听到这里,虽觉得春生不应该这样恶作剧,但大半也系咎由自取,于是从他的手中接过门和网具,懒洋洋地回家去了。”
  以上所述的一切事件都是我在蒙馆读书时发生的,虽次序未必一定如此,但总在这个时期以内,即在十二岁以内。当我十三岁的时候时,父亲见我读书没有什么长进,终于下了大决心,把我从只教书不讲解的蒙馆先生的手中夺回来,送到附近一个酸秀才的丛馆去做“大学生”(私塾中专听先生的讲解而不背诵的,称为“大学生”)。这个丛馆就设正先生的家里,我膳食于此,每月出米三斗,菜钱四百,外加全年学费四串文。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共有四人,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有一陈生大概快到二十岁了。此外还有三四个“小学生”也在一起读书。
  先生有子女四人,都在十岁以下,连同我们四个“大学生”共有十人“吃茶饭”,凡烹调的事都由先生娘子担任。这位“娘子”的脸虽有不少的黑斑,但“高头小脚”(这是乡下美的标准),要算是一位美人,因此甚得先生的宠爱,老实说。先生有季常癖,凡事都要受她摆布,不错,她实具有操纵先生的才能,虽不知书识字,却善于词令。有一次一位乡绅来访,闲谈了许久,去后,先生娘子特对我们说:“这位乡绅非常尊敬你们先生,他刚才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句句打在你们先生的身上啦!”乡绅的话本是一个比喻,且系就一般而言。她却断章取义地拿来替先生吹牛皮兼替自己抬高身价,真是狡猾,
  不幸我对于这位擅长口才的美的先生娘子偶然失了敬意,引起她的忿怒,竟对我大发雌威。事情的起源是,我从家里带来点腊肉,每逢不思饮食时,蒸以佐餐,常为先生的小儿所染指,我那时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怎能容忍得住,便说了几句他们不应当偷吃的话。不意先生娘子在隔壁听见,即气势汹汹地骂道。
  “哼,你说什么?我的小孩子偷你的肉吃!金子,嫌你的黄得(即嫌太黄的意思),银子,嫌你的白得,我们冒吃过肉,也看见猪行过路。……”
  她这样滔滔不竭地金子,银子,猪呀,肉呀说一大篇,原想借此逞一逞自己的威风,兼封住我的口。但我也不甘示弱,登时指出真凭实据来,使她无从狡辩。她因没有占得上风,便向先生处进禀,想先生出面惩罚我。
  先生当时真有些左右做人难,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不对,自己的娘子强词夺理,如果要惩罚我。不独说不过去,还恐传到我家中去,引起恶感;如果不惩罚我,又慑于阃威,且使娘子丧失体面,难以为情。他毕竟不愧为茂才公,终久采用一个巧妙的对付方法。到了“三八期”(每月的初三,初八,十三,十八和二十三,二十八,为私塾学生作文之期),特别出个“过则勿惮改”的题目给我做做破题(即八股的起首二句)。他的意思是叫我向先生娘子陪礼,至少也应和颜悦色,不当负气。但我素来富于反抗性,不肯无故低头,看见先生娘子,仍是不睬。这么一来,把先生气坏了。他于下届作文期又送一个“小人之过也必文”的题目给我做。我被他这样暗骂一顿,心中很不舒服,对于先生娘子愈加持一种倔强的态度,他虽无可如何,然从此对我不无芥蒂了。
  这是我在先生家中读书半年后所发生的事件。先生对我既不满意,我和陈生对他也是如此。前清的士子只要读过一部《四书》,能背诵一二百篇八股文章,并能作出清顺的文字,就可以取得秀才,所以有“之乎也者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的话。像这样的秀才当然只是一些似通非通的蠢才,而我们的先生正是其中之一。他替我讲解《书经》,竟将内中注释的句读断错了,他替陈生讲解《春秋》,对于书上的错字也不知改正。后经陈生拿着别人同样的书一一对出,才知道他的本领有限,不配做我们的先生。关于断句的错误,因系注释,我已不复能记忆。至《春秋》上的错字是一个“末”字,文为“旦而战,见星,末已。”“末”应改“未”,他竟茫无所知,
  我们对于先生的信仰既经丧失,陈生倡议退学,我极力赞成,至于其余两个“大学生”则不敢附和。陈生和我一面离开先生的家,一面向外宣布他的错误,此举当然使他难堪。我们好像是胜利了。可是历时不久,这种胜利竟成泡影。不,我并且还是大改而特败。
  乡间另有一位似通非通的狂妄学究,与先生为八拜之交,常推崇其文章可以睥睨桐城派,列入《续古文辞类纂》,于今忽然听见我们造反,急忙出来镇压,免得扰乱人心。他逢人遍告地说:

  “‘未’字误作‘末’字,那有这种道理?‘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这末一句难道读‘末之有也’么?!”

  乡间的绅士们听见他这种说法,觉得极有道理,秀才无论如何,总不会错,即使错了,我们的学识既不较他为好,自然也不会知道,可见这完全是因为两个无知小子不安分读书,好捏造黑白,犯上作乱,于是一切错误与过失都归到我们的身上,说我们是“不肖的子弟”。
  这位狂妄学究是一个“小有才”的人,看他对付我们手段的恶辣就可以知道。他撇开“旦而战,见星,末已。”的原文不提,单从“未”字误作“末”字上发议论,而又以人人都知道的“未之有也”不会错作“末之有也”作证明,使大家于不知不觉之间与之表同情,还有一层,他引《四书》上这个“未之有也”,连带说出上面几句,并不是犯了普通乡村学究好炫文的毛病,而是向人暗示我们好犯上作乱,因此便是不孝不弟。“不孝不弟,不可以为人矣”,这槐老八股调是乡村的智识分子所习闻的。所以他的必然的结论是:我们反抗先生是犯上作乱,是不孝不弟,如此便不算是人了!一桩理直气壮的事被他这样捣鬼,竟致失败。不但如此,我在失败之前还被先生毒打一顿。
  我退学之举不独未得家中的同意,事前并且没有透出消息,及跑回去,大家都不以为然。不过家人对于我读书的事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除父母外,也没有人一定叫我回转去。父母看见我坚决不肯再去,且距散学之期不远,也就听之任之。但我离先生家时,没有将行李携回,特于第二日带一个长工去取。适值先生到那个狂妄学究家中商议对付方法去了,我看见原住的房子被他锁上,无法开门,即由窗户入内,取出自己的一切物件。先生娘子当时在家,并未加以阻难。
  但先生归后,马上遍告我的亲属,说我“碎室辱师”,他要“关人”(即请地方人评理)。他们为敷衍他的面子计,特和我家商议,一致主张将我送去继续读书,免得这种恫吓弄假成真。否则我虽无“碎室辱师”的事实,地方的绅士为维持纲常名教起见,也会斥我为不对,说他是对的;因为“学生有理要压倒三分,先生无理要扶起三分”,这是他们对待尊卑两级人的公开态度,丝毫不加掩饰的。我因受了他们和家中至再至三的压迫,不得不于第三日下午跟着父亲重入师门。父亲于见面后,向他郑重道歉,说我年幼无知,轻举妄动,实在对不起,以后当虚心受教,请他好好地教训我。他当时喜笑颜开,满口答应了。
  可是将近黄昏的时候,形势突变,先生忽然叫我出来,说要“好好地教训我”。这大概是受了先生娘子的激励罢。他鼓起眼睛,怒气勃勃地说道:“学堂虽小如州县,你没得到我的许可,就打开窗户拿东西,这明明是侮辱我。你们的家神榜上有‘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你总知道罢!我是你家中初一,十五焚香秉烛敬奉的人,你胆敢加以侮辱,你这目无师长的东西将来必定是无父无君,将来必定是乱臣贼子,非打不可!”举起蔑片劈拍劈拍地向着我的我上头上乱打,打得我哭哭啼啼地直向原住的房间逃跑。
  我于被打之后仍跑回家中,将经过情形哭诉一遍,母亲听了,不免伤心落泪,祖父母,父亲等则以为先生既是这样借端出气,不再去读书就得了,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我自己这一次算是受了绝大的刺激。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几乎没有挨过打,至多也不过是因书读不熟,或字认不出,被打几下手心。现在做“大学生”反被痛打,又不是因为读书的缘故,只是由于不满意于先生的胡乱断句和不能改正错字,实行退学,取回自己的行李。即使我的行动不对,自己已经低首下心地回转去,并由父亲向之道歉,也算是退让到万分了。他为什么要拿“无父无君”和乱臣贼子”的大帽子加在我的头上,动手打人呢?难道被敬奉在家神榜上的人,就是压迫者么?我在当时虽不能这样作有层次的推论,然将别人的说法与自己的直觉结合起来,也隐隐约约具有这种意见。总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大打击,我对于这种压迫终身不忘,对于所谓先生也终身不耻,此事可以说是我日后走上革命道路的第二种原动力,
  我既退学回家,读书一事便发生了问题。家中除母亲外,祖父本算是最爱我的,他是一个忠厚长者,且负乡望,何尝不想使子孙多受一点教育,增光门户;但父亲读书既未成名,叔父亦然,大哥更是一窍不通,因此有些灰心,常带着怒气说道:
  “送一个人去读书,就变成了一只桐油罐(即学书不成,不能改习别业,好比盛过桐油的罐,不能改盛别项油类一样),有什么用处!”
  他这一次对于我继续求学的问题没有丝毫赞成的表示,也许是对我不怀什么希望,总许是因自己年老力衰,顾不到我的前程,兼想我留住家中替他装装烟。加以晚年气性刚燥,容易发怒,例如每见家中于新谷登场时粜谷开支家用,总要骂几句道;

  “五月卖新丝,
  六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
  剜却心头肉。”

  有时父亲等向他要钱,或因事忤其意,一不高兴,又要大发雷霆地骂道:
  “君不仁,臣逃外国,父不仁,子奔他乡,你们各人远走高飞地滚罢,不要来吵扰我!”
  祖父的脾气既是这样大,所以关于我读书的事便没有人敢向他进言。
  至于祖母对于我此后念书的事不独不愿在祖父前有所主张,并且极力反对。她平日以为替我的父母“养大一窝人”,已经是了不得,那里还能花钱送去读书,因此时常反对二哥和我入学堂。此次更借口于我不成材,不准继续求学,免得多添一只“桐油罐”。其实为的只是节省四串钱的学费,因为饭菜在家也是要吃的,即使在外寄餐多费一点,为数也有限,家中每年的收入平均在一千串以上,除去一切家用,尚有余裕,至少出入可以相抵;祖母竟不肯将其中三百分之一作为我的教育费。真令人难于索解。有些人劝她道:“你老人家人也发,财也发(即人财两旺的意思)。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已经不读书,对于这个比较聪颖的小孙应当不惜一点读书小费,况且比起二公子前此在城南书院每年所花的不过是十分之一啦。”但祖母对于这些话充耳无闻,有时火气来了,总是说:“我的钱就是要花,也只能给儿子花,不能给孙子花!”
  我的父母原极愿意我继续上进,尤其是父亲的主张更为坚决,他常说:“读书可以化愚,三代不读书要变牛啦!”然他们筹不出四串钱的学费,无可如何,即使学费有办法,而寄膳所需的米和菜钱因祖母宣言“一概不管”,也无从出。
  讲到我自己,自从受了酸秀才的打骂后,心中甚为怀恨,誓当发愤读书,一雪此耻,现忽遇此阻力,达不到目的,便感觉极大的痛苦。凡富家子弟一经辍学,必定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因为有饭吃,有衣穿的少年人谁肯脱下长衫,“背晒黄日”到田中去工作呢?我虽不甘下流,自暴自弃,做一个无业游民,但也不愿挖山垦土,老死在田畔下,前途茫茫,真是不知所之。
  不意当此进退维谷之际,忽得到一个救星。就是二姐于是年下半年出阁,至翌年正月与姊丈同来回门。姊丈少年英俊,中文精通,曾与其弟在本县官立高等小学肄业数载,中途退出,现拟在家自修,兼带一二学生,减除寂寞。他因二姐得悉我有辍学之势,见面后,即叫我到他家里去伴读,不要学费,也不要伙食费。这样一来,我的家中自无可反对,我即于二月初间欢天喜地前往读书。后来祖母反觉得不好意思,到了端阳节,不独着人将我所需的米和菜钱送去,并且另送学费二串文。姊丈因家政操诸父母的手中,不能自主,只好收下膳费,退还学费,
  我在姊丈家虽读书不过半年,却有惊人的进步。前一年在酸秀才处学做八股,仅止于破题,并且弄不清楚。此时专攻《春秋》,于半年内即已读完;并试作论说,起初是满纸胡说,远在另一同学(略长于我)之下,但奋志苦读的结果,两个月后便居其上。当散学前,我已能作一二千字的文章,清顺无訾了。
  我在此读书,获得优良的成绩,自是当时一大快事,然它的意义却不止此。我地风气闭塞,极力反对“洋学堂”,记得曾有一首对联自省城传来,被一班酸秀才和老学究当作“圣语”一般互相传诵,就是:
  大学堂,小学堂。不大不小中学堂,学剪发,学洋装,学个半人半鬼。
  东教习,西教习,非东非西华教习,教排满,教革命,教成不孝不忠。
  这首对联很足以代表他们的心理,因为他们把新立的学堂鄙薄得不值一钱,把入学堂肄业的学生看做“吃洋饭”的混蛋。看做名教中的罪人。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受了他们的影响,看不起“洋学堂”。如果不是姊丈将我从这顽固的黑暗窟中拯救出来,我纵能继续读书,也决没有那样大的进步,并且终于变成一个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不曾向新学一途前进了。所以我在他那里读书,实系生活上一个转变点,这是应当大书特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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