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秘鲁] 巴列霍作品选(诗歌、小说、评论)

塞萨尔·巴列霍
散文诗12篇·诗3首

(译者:陈实)


 
>>> 《拉丁美洲散文诗选》译者序(陈实)
>>>
简介:塞萨·瓦叶霍
· 骨骼点名册
· 良知
· 时间的暴力
· 一生最危急的时刻
· 生命的发现
· 渴望停止了……
· 有一个人变成残废
· 那房子没有人住了……
· 我想讲一讲希望
· 你们是死人
· 把离开你的人跟你……
· 总而言之,除了死……

· 黑使者
· 答 辩
· 我留下来……

注:塞萨尔·巴列霍,译者将之译为塞萨·瓦叶霍。




《拉丁美洲散文诗选》译者序

(摘录——巴列霍部份)



  有一句老话:诗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瓦叶霍的诗正好可以这样说明。他的语言是艰涩的,但又不至于不可解,你完全可以体会他的痛苦,他的爱和愤怒等等,似乎他不得不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去表达这些异乎寻常的强烈的感情,似乎任何别的方式都不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创造字典里查不到的字,用别扭的语法。有人认为是他的印第安血液造成传达信息途径上的障碍。他的诗确实有一种可以感知的、近乎原始的味道。
  可是最大的障碍却是作品里随处可见的暗喻和象征;对于喜欢读诗的人,二者虽然都不陌生,可惜在瓦叶霍作品里使用的并不是我们熟悉的玫瑰和爱情、鸽子与和平、河流和生命或时间那样的关系,他的象征往往完全属于私人性质。比方说,“三”这个数字,曾经反复出现,本书中《良知》一篇有“三朵火”,别的诗里有“第三条臂膀”、“三个人一组的三组人”、“三种能力”、“一朵云承载两朵云”,甚至他第二本诗集的标题——他自创的字“特里尔塞”,头三个字母“tri”也是三的意思。这是不是基督教“三位一体”演变成为完美和谐的象征呢?在某一首诗里似乎是适用的,但在别的地方又似乎不适用,毕竟难以肯定。
  翻译瓦叶霍是一项挑战,因为他的诗里常常出现陷阱,少许疏忽也会造成大错。从前译过(不幸也发表过)他的作品,每次重读都发现有应该修正的地方,相信将来还会继续发现错误。美国一位译者曾译出他全部二百多首诗,之后反复修改、重译,前后花了十六年,而我仍然在他的一篇译文里发现问题:收在这里的《渴望停止了……》最后一句,他的英译是“我躲在自己背后……”略去原文“躲”之前的否定语气助动词“no”,意思完全相反了。我能想到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原文排错了,二是译者看漏了,三是译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译。对于一个肯花十六年时间做研究的译者,我很难相信会有第一、二两种情形出现,所以只有第三个原因可以成立。事实上,我读过瓦叶霍一些作品的几种英译,发现彼此颇有出入,正是因为不同的译者按照各自的理解作意译的缘故。我觉得翻译者最好还是把解释的权利留给读者,所以这篇作品是按照原文直译的,它让我想到的是断线的风筝、戈雅的绘画、崩倒的石像、惊惶的人群在一片战乱景色中奔走呼叫:“救世主在哪里?”因为约瑟(男人)的儿子和玛利亚(女人)的儿子是同一个人。至于最后一句,我相信诗人是要把自己抽离一切混乱之上,客观地检视自己是在幻想里过日子还是脚踏实地做人。我想这是诗人去国之后首次对从小信仰的宗教提出质疑。
  瓦叶霍去世之后,聂鲁达写过两首诗纪念他。聂鲁达形容他有一颗严肃纯净的心,写的诗辉煌宏伟,粗糙如野生动物的皮,具有异常巨大的力量。我同意这种看法。
  ……
  在阅读兴趣方面也充分显示他(博尔赫斯)的保守性,他能随口背诵十九世纪和更早时期的诗歌,莎士比亚、但丁、歌德、弥尔顿甚至荷马,都似乎是他的熟朋友,但是有人提到秘鲁的瓦叶霍,他却说,没有听过这个人。



简介:塞萨·瓦叶霍

(1892—1938)



  塞萨·瓦叶霍出生于秘鲁北部一个小镇,父母都是有印第安血统的虔诚天主教徒,十二个子女中以塞萨的排行最小,家庭生活和谐亲密,爱是他的诗歌的重要主题。
  由于经济关系,瓦叶霍完成中学教育之后就进入社会工作,教过书,当过小职员。二十一岁时无端牵涉地方选举纠纷,被判入狱,之后提前假释。在再度入狱的阴影之下,他离开家乡到巴黎,过着清贫的生活,七年后因宣扬马克思主义思想而被逐出法国,在马德里住了三年,无法立足,只好接受法国政府要求其停止政治活动的条件,重返巴黎。以后的三个年头是瓦叶霍一生最消沉的时期。
  西班牙战争使瓦叶霍重新找到生活目标,他积极参与各种支持共和军和反法西斯活动,终于病倒,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去西班牙!”
  瓦叶霍生前出版过两本诗集,即《黑使者》(1919)和《特里尔塞》(1922)。遗作有《人间的诗》和《西班牙,请接过这个杯子》。




— 散文诗 —


骨骼点名册



  他们高声呼喝:
  “命令他同时举起双手。”
  可是那不可能。
  “命令他们在他哭的时候量他的步幅。”
  可是那不可能。
  “命令他在零字没有用的时候想固定的思想。”
  可是那不可能。
  “命令他做疯狂的事。”
  可是那不可能。
  “在他和另一个跟他一样的人之间安置一群跟他一样的人。”
  可是那不可能。
  “命令他们拿他跟他自己比较。”
  可是那不可能。
  “那么,命令他们用他的名字唤他。”
  可是那不可能。



良 知



  “哎,妈妈,世上有一个地方叫巴黎。是个大地方,很远,真的很大。”
  母亲替我翻起外衣领子,不是因为下雪,是为了让雪开始下。
  父亲的妻子爱我。她后退的时候向着我的诞生,前进的时候向着我的死亡。因为我双重属于她,其一是离家,其二是回家。我一回到家里,她就关起来了。这就是她的眼睛给我那么多的缘故,她的眼睛里只有我,她出现在完成了的工作里,在履行了的承诺里,跟我一起。
  母亲是为我忏悔么?是由我命名么?她给我其他的兄弟为什么比我少?比方说,维克多吧,他已经那么老了,人们甚至说:“他看起来像他父亲的弟弟!”大概因为我常常出门!大概因为我见世面多些!
  母亲为我的回归故事添加色彩。面对着有我在家的生活,想起我在她体内历经两个心脏的旅行,当我在讨论灵魂的时候说“那个晚上我很快乐”的时候,她就羞愧起来,脸色变成灰白。可是她悲哀的时候更多,她很容易悲哀。
  “儿子,你多么老了!?”
  她大步走过黄的颜色去哭,因为她从我脸上的伤口和剑刃看出我老了。她为我哭,为我悲哀。既然我永远是她的儿子,为什么要我年轻呢?为什么世上的母亲觉得独生子老了就伤心呢?反正他们的年纪永远赶不上她们?为什么儿子的年纪越大就越接近父亲呢?我的母亲哭,是因为我在我的年纪衰老而等不到她那个年纪才衰老。
  在她的生命里,我的离家点比归家点更接近表面。由于回家的严格时间限制,我像母亲的当家男人更多于像母亲的儿子。这里面有一种纯真,今天用三朵火照亮我们。从此,我就反反复复说同样的话,直至终于无话可说:
  “哎,妈妈,世上有一个地方叫巴黎。是个大地方,很远,真的很大。”
  父亲的妻子一边吃午饭,一边听我说话,她那双终于不免于死的眼睛,沿着我的臂膀温柔地向下移动。



时间的暴力



  都死了。
  多妮亚·安多尼奥死了,在村子里卖廉价面包的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
  圣地亚哥神父死了,他喜欢年轻的男男女女跟他打招呼,不管是谁,一概回应:“你好,霍西!你好,玛丽亚!”
  年轻的金发女子卡利奥塔死了,留下一个婴孩,母亲死后八天也死了。
  阿尔比纳姑姑死了,她常常吟诵传统的时态和语式,在走廊里为受人敬重的女官员伊莎多拉缝衣服。
  一个瞎掉一只眼睛的老人死了,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他早上在阳光下面睡觉,在街角的洋铁厂门口抖尘。
  拉约死了,跟我一样高的一条狗。不知道被什么人射杀。
  姐夫鲁卡斯死了,愿他安息,在我经验里没有别人的下雨天,我就想起他。
  母亲死了,在我的左轮手枪里,妹妹在我的拳头里,兄弟在我流血的内脏里,有一种悲哀中之悲哀把他们三个人连结在一起,在年复一年的八月份。
  东师门德斯死了,高大的醉醺醺的,读着谱用单簧管吹哀怨的托卡塔,太阳下山之前,邻近的鸡老早就在那节奏里睡着了。
  我的永恒也死了,我在为它守灵。



一生最危急的时刻



  有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是在马恩河战役进行的时候,我胸部中了枪。”
  另一个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是在横滨发生海啸的时候,我躲在一家漆器店的檐篷下面,奇迹地生还。”
  又另一个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是在睡午觉的时候。”
  又另一个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是在最孤独的时候。”
  又另一个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是在秘鲁坐牢的时候。”
  又另一个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是在从侧面吓倒父亲的时候。”
  最后一个人说:
  “我一生最危急的时刻还没到来。”



生命的发现



  先生们,今天是我第一次谈论生命的存在。先生们,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享受生命中那种强烈、即时而且新鲜的感受,今天,这种感受第一次使我欢欣鼓舞,快乐到几乎要哭。
  我快乐是因为从来不曾有过那种感受。我鼓舞是因为以前没有感觉到生命存在。从来没有感觉到。谁要是说我有,那是谎话。他说谎,而他的谎话伤透我的心。我的欢欣源出于对个人探索生命的信念,没有人能够动摇这个信念,谁想这样做,他的舌头就会跌出来,他的骨头也会跌出来,他必须跑来跑去捡,冒着捡错别人骨头的险,才能够在我眼前站立。
  从来没有生命存在过,直到今天。从来没有人经过,直到今天。从来没有房屋、街道、空气和地平线,直到今天。如果我的朋友佩里埃特此刻到来,我会说不认识他,说我们必须从头开始。到底我是什么时候结识佩里埃特的呢?今天是我们初次交上朋友。我会让他走,然后再回来看我,好像不认得我一样,那是说,第一次。
  今天,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不认得了。我发现自己处身于一个陌生的国度,一切都有与生俱来的玲珑浮凸,有主显节那种永不暗淡的光。不,先生,别跟那位绅士说话。你并不认识他,无聊的攀谈会让他惊讶。别把你的脚放在那石子上:谁知道它并不是石,你会整个人落空。你要当心,因为我们正处身于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我活过的时间是多么短呀!我的诞生是那么近的事,没有什么度量单位可以计算我的年纪。我是刚刚出生的啊!我还不曾开始生活呢!先生们:我这么小,几乎容不下一天。
  我从来没有听过手推车的噪音,直到今天,它们运送石头去筑豪斯曼路。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跟春天并排着走,一边说:“假如死亡是另一个样子……”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圣心教堂圆顶上金黄的阳光。直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小孩走过来用他的嘴巴深深注视我。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不知道有一扇门、另一扇门和远处雄壮的歌声。
  别管我!生命已经让我看透自己的死亡。



渴望停止了……



  渴望停止了,尾巴向天。生命猛然截断自己。我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流漓出女性的线条。甚至城市也跑出来查看是什么这样突然中断。
  “男人的这个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城市高声叫喊,而在罗浮宫里,一个小孩看见另一个小孩的肖像就惊慌大哭起来。
  “女人的这个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城市高声叫喊,而一座路德维希王朝时代雕像的掌心长出一茎青草。
  渴望在举手所及的高处停止。而我不躲在自己背后窥看自己是否在下面走过或者在上面游荡。



有一个人变成残废



  有一个人变成残废,不是在火线上而是在一次拥抱中,不在战争时期而在和平时期。他失去面孔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憎恨。他在正常生活中而不是在遭遇意外时失去它。他在自然规律中而不是在人的动乱中失去它。比柯特上校,“残废退伍军人会”会长,被1914年的火药吃掉了嘴巴。我认识这个伤残人,他被不死的远古空气吃掉了面孔。
  死面孔在活躯干上。僵硬的面孔被钉子镶在活的头上。这面孔变成头颅的后脑勺,头颅上的头。我有一次看见一棵树转背向我。另一次看见一条路转背向我。转背的树只生长在从来没有人诞生也没有人死亡的地方。转背的路只会伸延穿过有死亡而没有诞生的地方。
  这人的面孔僵死了,他的全部内心生活和动物表情,为了向外传达,都藏在长着毛发的头颅里,在胸膛里,在四肢里。这深藏的生命所有外出的冲动,都在自己的面孔之前退缩,而他的呼吸、嗅觉、视觉、听觉、语言能力,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光华,都凭着他的胸口、肩头、头发、肋骨、臂膀、腿和脚而发挥功能并且表达自己。
  残毁的面孔,罩住的面孔,关闭的面孔,并没有妨害这个人的完整,他并不欠缺什么。没有眼睛还可以看和哭泣。没有鼻子还可嗅和呼吸。没有耳朵还可以听。没有嘴巴还可以讲话和笑。没有额头还可以思想和作心算。没有下巴还可以期望和存活。耶稣见过因残疾而失去机能的人,有眼却看不见,有耳却听不见。我认识这个失去器官的残废人,没有眼睛也能看见,没有耳朵也能听。



那房子没有人住了……



  “那房子没有人住了,”你告诉我。所有的人都走了。客厅、卧室、院子,都是空的。因为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没有人留下。
  我对你说:人离开的时候还会留下。只要有一个人经过,那地点就不荒凉。荒凉的是人的孤独,是从来没有人经过的地方。新房子的死气比旧房子更沉,因为它的墙里只有石头或者钢铁,没有人。一所房子存在于世,并非由建成的时候开始,是从有人入住的时候开始。一所房子,像坟墓一样,需要靠人生存。这就是一所房子为什么跟一座坟墓那么相似的原故。房子从活人那里得到营养,坟墓从死人那里得到营养。因此前者站着而后者躺着。
  在现实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那房子,然而事实上所有的人都还留在那里。留下的不仅有他们的记忆,还有他们本身。而且,他们不仅仅留在房子里,他们的生活还在房子周围延续。活动和行为,出门乘坐火车或者飞机或者骑马,用脚走路或者爬行。在房子里延续的是器官,是推进和循环的原动力。已经离开的是脚步、亲吻、宽恕和罪行。仍然留在房子里的,是脚、嘴唇、眼睛和心。否定与肯定、善与恶,都消散了,仍然留在房子里的,是行为的主体。



我想讲一讲希望



  我感到这种痛苦,不因为我是塞萨·瓦叶霍。我痛苦也不因为我是艺术家、是人,或者仅仅是个活物。我痛苦不因为我是天主教徒、回教徒或者无神论者。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如果我的名字不叫塞萨·瓦叶霍,我也同样会痛苦。如果我不是天主教徒、无神论者或回教徒,也同样会痛苦。今天,那痛苦在更低处。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
  我的痛苦不能解说。我的痛苦太深,从来没有原因也不缺乏原因。有什么可能的原因呢?能够重要到停止成为原因的东西在哪里?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就可以停止成为原因。这痛苦为什么产生?为它自己?我的痛苦从北风和南风里来,好比某些珍禽在风里产下的中性鸟蛋。假如我的新娘死去,那痛苦不会改变。假如他们割断我的脖子,那痛苦也不会改变。今天,我的痛苦在更高处。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
  我观察饥饿者的痛苦,我看见他的饥饿比我的痛苦走得更远,如果我绝食而死,坟头还会长出一茎青草。恋爱中的人也一样!他的血比我更浓烈,我的血没有源头,没有人喝!
  我一直相信,宇宙万物都是父亲或儿子,那无可避免。然而我今天的痛苦既非父亦非子。它没有后背,天色暗不下来,而它的前胸太宽,天色也亮不起来,把它放进黑暗的房间,它不会发光,放进明亮的房间又不会投射影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今天都使我痛苦。今天,我只是单纯地痛苦。



你们是死人



  你们是死人。
  变成死人的方式多么奇怪。有人要说你们没有死。然而,事实上,你们是死人,死人。
  你们在那薄膜后面的虚无中飘浮,薄膜摆荡于天顶与天底之间,来往于曙色与暮色之间,在并不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伤口前面的共鸣箱里振动。我来告诉你们,生命在镜子里面,而你们就是最原本的,是死人。
  而水波漾过来,而水波漾过去,没有阻力,就变成死水。水惟有在撞到对立的岸而破碎的时候会叠起再叠起,于是你们改变了形貌并且怀着信念死去,因为觉悟到第六根弦已经不属于你们。
  你们是死人,从来没有活过。有人要说,你们生存在别的时间而不在今天。然而,事实上,你们是从未存在过的生命的尸体。那是从未活过就永远死掉的悲惨命运。是还没有绿就枯萎的叶子。孤儿的孤儿。不过,那些死人并不是、不可能是未曾活过的生命的尸体。他们永远因生活而死。

  你们是死人。



把离开你的人跟你……



  把离开你的人跟你连结起来的,是回归的共同本能,那是你最大的悲哀。
  把留在你身边的人跟你隔开的,是分离的共同服从性,那是你最小的欢乐。
  用这种方式,我说明自己,说明集体的个人性,说明个人的集体性,以及那些在两者之间向着边界的声音前进而倒下,或者在世界边沿原地踏步的人。
  在强盗和受害人之间有某种中性的、严格中性的东西。它同样可以说明外科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双方都罩在恐怖的、浮凸的、类太阳的半个月亮下面。因为被偷走的物件也有它自己无关紧要的重量,而被切除的器官也有它自己悲哀的脂肪。
  在悲惨的生存里找不到快乐的人,在丑恶的生存里找不到美丽的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使人沮丧。
  离开!留下来!分别!这几个词语概括了整个社会机制。



总而言之,除了死……



  总而言之,除了死,我没有别的方法表明我的生命了。
  而且,到了最后,在分段的大自然和麻雀群的终点,我与自己的影子一起入睡,手拉着手。
  而且,从尊贵的角色和另一种哀吟退下来,我就歇着思考时间坚决的步伐。
  那么,如果空气这么稀薄,为什么要绳子呢?如果钢铁能够独立存在,为什么要锁链呢?
  塞萨·瓦叶霍,你藉以爱的口音,你用以写作的语言,你赖以聆听的轻风,只凭你的喉管认识你。
  塞萨·瓦叶霍,怀着你含糊的尊严,带着那蛇形装饰和六角形回声的新房,下跪吧!
  回归具体的蜂巢去找寻美吧;给开花的水松木添加芳香,封起通向愤怒猿人的两个岩洞吧;最后,修补你那使人厌烦的驯鹿,为自己难过吧。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比被动语态的憎恨更浓烈,没有比爱更贫乏的乳房!
  因为我已经不能走路了,除非有两座竖琴!
  因为你已经不认得我了,除非我机械地坚持跟随你!
  因为我如今不发送蛆虫了,只发送短音!
  因为我已经把你牵缠到瘦掉一半了!
  因为我现在带着一些羞怯的蔬菜,也带着勇敢的蔬菜!
  既然晚上在我的支气管里爆裂的慈爱是一些神秘的教区长老白天穿戴的衣饰,而且,假使我在黎明时分是苍白的,那是由于我的工作;假使我在入夜时分是红色的,那是由于我的工匠。这同样可以说明我这种疲倦和这些废品,我的名人叔叔伯伯。最后,这也说明了我用来向人类的幸福祝酒的一滴泪!
  塞萨·瓦叶霍,似乎
  难以想念你的亲戚
  知道我被人押着上路,
  知道你自由自在安息,
  却来得这么迟!
  这是什么荣华富贵的狗屁运气!
  塞萨·瓦叶霍,我恨你,以温柔的心情!


1937年11月25日



— 诗 歌 —


 黑使者



人生的打击,这么凶猛……我不懂!
这些打击似乎来自神的憎恨,似乎一生
受过的苦都被它们压成
灵魂里的积淤……我不懂!

不常有,但确实有……它们在最勇猛的
面孔和最强壮的背脊上凿出深沟。
它们也许是匈奴蛮子的坐骑,
或者是死神派来的黑使者。

它们是精神基督从某种被命运诅咒的
高尚信仰向深渊的堕落。
这些血淋淋的打击是烫手的面包
在烤房门口裂开的声音。

可怜……可怜的……人!他转动眼球,好像
有人拍打肩膀招呼;
他疯狂转动眼球,而一生的经历
就在他的目光里淤积成为罪咎的水潭。

人生的打击,这么凶猛……我不懂!


——选自《黑使者》



 答 辩



我出生那天,
上帝犯了病。

他们都知道我活着,
知道我坏,可是不知道
那个一月里的十二月。
因为我出生那天,
上帝犯了病。

我的抽象形态里
有一个谁都
不能接触的空间:
一个谈吐出火花的
静修室。

我出生那天,
上帝犯了病。

兄弟,听我说,听着……
好吧,我走的时候
会带走十二月,
会留下一月。
因为我出生那天,
上帝犯了病。

他们都知道我活着,
知道我咀嚼……可是不知道
从多疑的狮身人像那边的沙漠
卷过来的粗犷的风,
为什么在我的诗里
发出棺材那种阴郁不安的嘶声。

他们都知道……可是不知道
光,是结核病
而影,是过多脂肪……
他们不知道玄秘有合成作用……
不知道他就是那悲哀的
音乐驼子,在远处宣示
一些界限与另一些界限之间的子午脚步。

我出生那天,
上帝犯了
大病。

——选自《黑使者》



 我留下来……



我留下来暖那溺死我的墨水
并且倾听我的另一个空洞,
具体的夜,抽象的白昼。

不可知的东西在我的扁桃体里颤动,
我咬着牙忍受周期性的抑郁,
太阳的夜,月亮的白昼,巴黎的日落。

然而,这一天,薄暮时分,
我消化最神圣的恒常,
母亲的夜,曾孙女儿的白昼,
双色的,享乐的,迫切的,放肆的。

我仍然
追赶,在家常黎明和一瞬间
绵绵不绝渗出的雾汽下面,
驾着双座位飞机赶上自己。

然而
即使此刻,
在自己挣来快乐细菌和博士衔的
彗星尾巴上,仍然在这里,
一个热心的、聆听着的、土地的、太阳的、月亮的男人,
我悄悄地穿过坟场,
转左,用两行
十一音节的诗句拨开丛草,
墓的岁月,无垠的废纸,
墨水,笔,砖和宽恕。


——选自《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