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九章 孟沙校长
一开头孟沙就看出,担任州立高等学校校长和做公立学校校长大有天壌之别。黑人学校校长简直没什么实权;经常有白人市督学考査工作和发号施令,不管如何选择,如何行动,都要看那批教师和黑人家长的态度。他们跟督学,跟市里其他头面人物全有直接来往。因此,夹在教师和校内白人特权阶级、黑人家长和学生当中,做校长的至多也只好算个事务主任,或小听差,此外就是白人统治黑人那份权力的代表。
孟沙和南方其他州里的州立黑人高等学校校长,就此摸索出一套圆滑的处世哲学和工作方法。他们不大开口,总不公开反对,只是不声不响、不屈不挠的干下去,虽然往往取得胜利,也不开庆功会;从不吹嘘,但总是坚持到底。
这种一致的步调,开头并没有经过商量,只是各自努力的结果。后来大家才趁旅行期间开始互相拜访;黑人既借不到旅馆,他们就在东道主家里借榻。最后还成立了全国黑人租地大学联合会,在私人来往方面摸索出一套行动方针,在公务方面倒不见得搞出什么方针。
这一来,曼努埃尔·孟沙身为州立学校校长,才成了名符其实的一校之长。白人南方根本没有搞出一套法则来控制这新的黑人团体。因此黑人高等学校是他生活的世界的一个缩影,尽管任何团体在外界包围中、支配下,都可能遭到外来干涉,这学校也不受影响。市警难得才来一次;其他白人简直不请不来;做校长的就是这地方的主宰。
孟沙不久就明白,他在这里南方终于逃脱暴徒不断的威胁。白人素来拿刀执枪,动辄恐吓黑人,杀害黑人;追赶逃亡的黑奴,捕捉谋反的黑奴。自从内战结束,黑奴解放以后,这小镇就成了压迫黑人的大本营,有白人民团,有军火库,还有法庭;在这里,私刑盛行,为了点极小事故,暴徒总是侦骑四出,到处闹事。在市内,白人警察始终守在就近,武装的白人市民也随时准备拔刀相助。黑人贫民窟里没一盏电灯,没一条铺路,到处是废墟,多的是宵小藏身的地方,这里难得见到警察来小心巡逻,而且要来总是三三两两的结伴同行,碰到房子着了火,白人救火员不是坐视不救,就是趁火打劫。在这里,安分的黑人虽然不会遭到白人暴徒的袭击,遇到黑人打手,却没有人保护。不过,住在孟沙校园中的黑人,倒是太平无事;没一个白人敢闯进这避难所去逞威风,找岔子。在这里有成群身强力壮的青年,眼睛大得象铜铃,动不动就冒出火来;白人警察虽然一请就到,也总是随带拘票,走路小心,处处留神;断断不敢违法乱纪。只有把倒霉的学生抓进牢里,才能抓空痛打他一顿。但是,警察难得请来,学生也很少给抓走。这里是白人暴徒不敢侵犯的避难所。
校长管辖着一个天然王国。这王国在佐治亚州中部一带,梅肯市的郊外,占地五十亩,有几幢旧校舍,原是一家私立黑人教会学校的校园。当然,这只是学校刚创办时的情况。不出几年,少不得要买进一大片适合做校园、当农场的地皮。这免不了大费周折,还要经过一番交涉,不但要议会通过,而且还要白人房地产业主答允。但如果这所高等学校要存在下去,就得解决些问题。晏努埃尔心里明白,只要一经许可,周围的地皮就更容易买到手了。
他管辖着一个选区,最初只有五百名师生,最后増加到两千多人。他替这选区制定法律。不用说,在订立法规上有个限度,万万不能违背州法,州府官员习惯的那套常规,尤其是种族间问题上的那套惯例;也不能违反校董会决定的某些特别规则。不过,校董会并不是终年常在的组织;事实上,每年只举行两次正式大会,就连常务会,三个月里头也至多开一次。最初,校董会对什么事都想插一手,但是久而久之,学校越来越发展,校董会就越来越少管帐了。
假如说选聘教师难的话,那么物色校董就更难了。首先,从理论上来讲,曼努埃尔并不管选择校董的事。那是州长的专权。州长要靠瓜贝尔帮忙,瓜贝尔又得听取州教育厅和大学评议会的意见。尤其是梅肯市的富裕白人,都把那黑人学校当作谋利的工具,每逢他们想对瓜贝尔施加压力,人家总归叫他们去找孟沙。然而,正因为曼努埃尔在聘请校董方面没资格出主意,在选择校董的事上就更能用心尽力了。何况,在这方面总有州立大学的瓜贝尔校长谨慎的替他撑腰呢。因此,曼努埃尔到处放些空气,用尽各种压力,让若干杰出人物当上了校董。
他可不是事事都顺手。有的流氓骗子也找门路当了校董。不过,总的说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校董会也逐渐改善了,不久后,经过苦心活动,并施加了压力,有几个黑人终于被聘为校董。这批人算不上资本,只是树立了一种原则。这批人一当上校辈,就更好巴结白人校董,曼努埃尔往往可以算准,即使有些他最不信任的白人校董投票投对了,这批黑人校董还是投错票。
曼努埃尔看出,这校董会终于渐渐落在他的手掌心中。他刚开始工作时,州长早就组成这个校董会。其中若干校董是当地的白人达官显贵,当然没一个黑人校董。不过,这批校董都是忙人,孟沙只要不去麻烦他们,就能讨他们欢喜。此外,他也看出,碰到校董会中有个空缺,他不仅能出主意,而且隔几年后,他的意见,人家常常采纳。因此,赶上他担任了十年校长,校董会无异是他任命组成的校董会啦。
就这样,他在这小王国的立法权,也就是订立法规的权柄大大增加,到后来限制也少了,要有,也只是碍于种族政策和利害得失这种范围较广的限制。他非但规定法律,而且还执行法律。他也是执法人;久而久之,在开支问题上也要他计划和执行了;虽说支票实际上归州府官员签署,不过孟沙几时请他们签,他们总是及时签就,到最后,多半支票终于都由孟沙亲笔签名,加上瓜贝尔的联署就行了。不用说,凡是他作出的决定啦、他在教师的聘请和解雇方面的意见啦、开设课程的计划啦、许许多多各别问题啦,要是有人对这一切感到不满意,都可以向上级吿状。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吿状的事却越来越少了,到后来教师们终于明白他有权聘请教师,也有权解聘;要想越级吿状可没什么用处。
就这样,他又是立法人又是执行人,而且还是司法人。不管他在校规问题上作出什么决定,简直没有还价的余地。碰到系里发生人事纠纷,他那套调解办法很少上诉的余地。薪俸问题和任期问题都归他作主,每逢议会照例插手管帐,代表那所高等学校发言的就是他。当然,这一切成果和这份权力,都是经过多年试验和失败才逐步取得的。他的顶头上司向来是舆论,还有一批特别的公众,这里头有白人和黑人,有雇主和工人,有家长和学生。
虽说孟沙和校董、教师、学生的关系,还有对生意人和包工头的关系,似乎有可能发展成正常关系,他同白人工人的联系问题也有待考虑。他对当地的工人情况非常熟悉。但是不了解全国工人问题,也不知怎么解决是好。心里可真想弄弄明白国内的一般情况。他去跟瓜贝尔校长谈了一次。瓜贝尔对二十世纪的劳工发展情况一无所知。他晓得通常所谓的“亚特兰大妥协”,起源于布格·华盛顿在“植棉州展览会”上那篇演说,是要使黑人受劳动训练,不过分提倡高等教育和政治斗争。目前这批工会实际上是不准孟沙雇用黑人熟练工人到学校里干活,也不准他培养学生各种手艺。看来这真荒谬。瓜贝尔就跟鲍尔温提到这件事。
鲍尔温解释了一番。“听着,”他说,“你一定也知道,目前国内正在跟工会闹纠纷。照我们想象,整个塔斯其基方案,要说是推动黑人进步,还不如说是压制白人工会工人。有一度,大家想同白人工会领袖结成联盟。雇主的同业公会和工会签订了广泛的协定;想必你也听说过,一八九六年芝加哥成立了‘公民联合会',到一九〇〇年发展为全国性的组织。它阻挠罢工,承认工会等等,还吸收一些大人物做会员,比如,前总统克利夫兰、约翰·台·洛克菲勒、工会领袖山缪尔·贡波斯。可是,北方白人工人的野心大起来了,加强了工会的力量,我们只得动手打垮他们,我们就要这么干一场啦。不过这要点时间;由于南方白人工会会员有政治势力,我们还不能推出黑人熟练工人去跟他们竞争。”
“可是,”瓜贝尔插嘴说,“你何必把工人阶级分成两个竞争对手呢?何不让他们联合起来呢?”
“因为这正是我们不愿意干的事,”鲍尔温说。“我们所以教育黑人,就是要使他们成为白人工人的对手,也是要压低工资。”瓜贝尔顿时绷起了脸;那天下午,两人没谈多久就结束了。但是瓜贝尔和孟沙从此开始注意劳工界的发展情况,“全国制造商协会”的组成,开放工厂宣传运动的展开,特别是科罗拉多州卢徳洛市那件惨案,当时为了夺取开放工厂,接连打了十四小时,打死三十三人,一百多人受伤。矿工工会失败了。曼努埃尔还开始阅读掏粪坑专家掏出来的丑事,开始了解美国国内正在进行的劳资间的斗争到底有什么意义。
曼努埃尔·孟沙身为州立黑人高等学校校长,碰到不少难以捉摸的心理问题。这种心理问题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其中头一个,也是最最突出的一个,就是种族间的态度问题。他目前担任的职位可不比寻常。佐治亚州里从未有过一个黑人有他这种合法权力可以使用那么大的一笔州府经费。他是个州府官员,有实权,有责任。同时又是个黑人,人家也要求他一举一动象个黑人;要求他在各种白人面前低声下气,卑躬屈膝。
说起来,这种态度要是经过仔细琢磨,事先有所准备的话,倒也不一定困难。否则就可能坏事。因此,他遇见白人,总是尽力讲究礼貌,但是决不奉承。尤其是跟白人攀谈,走进白人家里或公共场所,总是脱帽如仪;无论跟什么身份的白人攀谈,一律称做“先生”;不管碰到什么白人来一下普通的客套,都很周到的道谢一番。
他全家人都不满这种态度,三个儿子尤其反对。他身为亚特兰大的学校校长,就得随加小心,不能让他们象好多年轻黑人那样冒冒失失的另走极端,存心胡来,不讲礼貌,至少不能让他们在特定环境下斗胆一试。他心里明白,他儿子和其他黑小子碰到要跟白人讲究礼貌,甚至只要他们表示懂点一般人情世故的场合,他们也总是尽力回避的。
处在目前地位上,他更得这么做才好。尽管他不喜欢这么做,但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事实上要复杂得多。这是“责任”;虽说叫人不愉快——往往令人厌恶——不过这是“责任”呀。此外,还有些事需要深思熟虑。譬如说汽车问题。他需要一辆新汽车,尤其是他有不少差使要办,又得节省时间,更是少不了一辆新车。而且还要派足用处,所以需要一辆好车。不过他必须谨慎。如果买进一辆贵重的汽车,免不了遭到黑人和白人两面夹攻,说不定,白人还会用更毒辣的手段呢。放聪明点嘛,大概只有先弄辆不起眼的便宜汽车,等用坏了再另买一辆。这是狡计。虽然他儿子气得连哭带骂的闹了一场,他还是那么办了。
接着又发生了其他的家庭纠纷和社会纠纷。他妻子开始光顾新开办的华格夫人美发馆,在那里花起钱来。他老大不痛快。管这叫做愚蠢、虚荣、缺乏“种族自尊心”。明摆着她要“冒充白人”。她顶嘴说,没人比黑人更眼红直发、精心做成的头发啦;何况,这跟他不相干;她今后还要到理发店去。
他女儿倒没有闹这种事,一则,曼努埃尔只有一个女儿,再则,索裘纳丝毫也不热心做头发。不过,勃罗士和好友罗斯福·威尔逊讲到这种事,偏偏有不少话好谈,谈到两人结交的姑娘,还有一般所谓人要衣装的主张。到后来,这美发问题终于在校内引起轩然大波。女生都要到城里的黑人美发馆去,校长却认为这么做太不聪明。可是,要不准女生进城,就得在宿舍内、地室中或女生寝室里安排一下,让她们自己做头发;这原是件小事,不想竟引起了大量严重的校规问题。
正在那时,他妻子决定要加入新创立的监理公会。这是个小型的黑人教会,刚由上流社会的白人监理公会建立起来,已经吸引了一批黑人上流人物。不用说,城里的黑人劳动人民多半对它侧目而视。
苏珊·孟沙生下来就是浸礼教徒,对浸礼会那种呼天喊地、表情十足的讲道早已厌烦。她想替自己和子女弄点比较体面、比较合理的东西。她想挤身在衣着比较讲究、英国话比较标准的人当中。她弄不懂人家为什么要来管她加入什么教会。曼努埃尔只得用心跟她辩了老半天。
“你也知道,苏珊,我们的地位不比寻常。决不能让人家看起来还以为我们对自己那套古老的风俗习惯感到羞耻,直想装点门面。一方面,我们信什么教,当然是私事,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流露了整族人的心情,这种心情得跟古老的信念和古老的风俗一致才好。
“大多数黑人是浸礼教徒和卫理公会教徒。再说,这两个教会是黑人教会,都是黑人自己创办,自己组织的。其他教会全是白人的。我们得跟自己人连成一条心。”
苏珊可火了,结果就狠狠吵了一架,曼努埃尔只得蛮横的发通虎威,因为他明白,当时最伤他心的事,大概莫过于妻子儿女脱离浸礼会,改入新成立的监理公会。
他和其他学校机关的黑人官员——州里一两家二三流的黑人高等学校的校长,以及州外几家大学校机关有了来住,有了竞争,就此碰到了另一种问题。按说他们应该同心协力、目标一致才好。事实却不然。大家偏偏互相猜忌。曼努埃尔有几个熟人,都想抢他的位子,也在用计争夺,他要不善加小心,那他们就大有机会如愿以偿。有批人在他校内做事,在州里州外担任其他职务,他们只要有机可乘,随时准备把他赶下台,顶他的缺。对这批人得非常小心才好,得了解他们的专长、他们的野心、他们同样碰到的特别难事,得挣脱这种竞争,多少求得目标一致、步伐协调,这么做可不容易呀。
一九二四年,孟沙眼看就要碰到个问题,他知道这会惹出麻烦来。目前这时候学校中正该有片固定的校园,设计修建几幢合适的校舍。应该买进大片新地皮,但是这一来,长期存在的问题又要露头啦,就是说,黑人区究竟应该安置在哪里,这问题不仅关系到目前划定的白人区,而且也牵涉到房地产商心目中的白人住宅区。
孟沙心里雪亮,这回,以赛基斯为代表的贪心鬼准会大显身手,慎重的联合起来。自从他和赛基斯初次交锋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争执过。但目前赛基斯仍旧是校董,又有钱又有名。当初黑人高等学校开设在梅肯,他可起过一定作用。但如今,校舍的大致分布问题和特色问题非解决不可了,曼努埃尔也认为这正是他有没有实权的真正试金石。
他决定了行动方针;一定要买进大片合适的地皮;校舍一定要讲究、坚固、美观;一定要条件方便,地点适中;不管处理什么事情,他本人一定要有权从长计议,作出最后协定。此外,凡是供应合同和一切交易的合同,尤其是跟当地商人签订的合同,一定要慎重的公开签订。最后一点——曼努埃尔在此高举大旗——所有建筑工程中一定要雇用若干黑人熟练工人。这是场真刀真枪的战斗,在这上头决不能屈膝投降。
孟沙开头担心的是地皮问题。黑人高等学校不仅需要地皮开辟校园,而且还要准备将来用来扩充学校,还要用来建立商议已久的农场。学校的东面是内城;前头隔着一片跟贫民窟相去无几的黑人工人区。那是白人地主的产业,孟沙算准赛基斯一伙人已经挑中这块地,准备高价卖给黑人高等学校。这块地不够大,会使校园靠近市区。学校的西面是片荒废的旧庄园,谁也知道买不到手,更别提买来办黑人学校啦。这是个旧庄园主,克雷顿家的产业。连田地带树林,总共有六百亩,从来没有分过,如今抓在一个老太的手里,她向来不肯出让一亩地。不过,孟沙知道她目前年老多病,经济上有困难。他先跟一个黑老家人谈了一回,再跟老太的律师谈了一下。这家人另外只有一个继承人,他在大战时当过上尉,正需要钱,目前愿意卖地。眼下附近一带倒没一个白人居民会提意见,就是日后会引起什么纠纷,可没人说得上。赛基斯对克雷顿庄园的窘况非常了解。不过,他打算等押款到期,在拍卖时贱价买进。他在这一带订出个郊区发展规划,可能趁此捞到几百万。因此,黑人高等学校一定要搬离大道,赛基斯一定要抓到抵押权,目前他还抓不到手呢。赛基斯这个计划,孟沙并不知情,他私下做好交易,跟瓜贝尔校长大致谈了一下;自以为已经准备就绪,可以提交七月份召开的校董会讨论了。
这次会上有很多人参加:新州长、瓜贝尔校长、约翰·鲍尔温和两个监督经费支出的议员、四个工商界领袖、两个黑人和孟沙校长一总共十二人。首先头一件事,是必须遵守由来已久的种族戒律,但是要尽可能做得不露痕迹。所以,孟沙和黑人校董全在校长住宅里吃午饭;鲍尔温和瓜贝尔等一批白人,都给请到烹饪学校所附属的州立餐厅去进膳,这样,黑人学生的烧菜本领才能漏两手。饭后,所有校董都到校长室集合。那顿饭吃得很久,菜又丰盛,现在大家才匆忙来赶办“正经”。
目前主持会议的是梅肯市的赛基斯。孟沙真没有想到,赛基斯居然摆出一张新校园的全图,上面还列出一幢幢校舍的位置。还准备买下黑人贫民区。此外还有各校舍的小型细图。看样子州长对这些图样、费用和合同很熟悉,合同上仿佛万事俱备,独缺签名了。最后,赛基斯结束发言道:
“我常常跟州长和瓜贝尔校长研究这些图样,当然也跟孟沙校长研究过。我看我们现在可以作出最后决定啦。”
州长表示基本上同意,瓜贝尔校长似乎大吃一惊,嘴里却说,既然孟沙校长赞成,他也不反对。他不知道孟沙是否终于受不住“诱惑”,心里莫名其妙的失望起来。
赛基斯笑呵呵的插嘴补充道:“本市商人和市总工会都请校方接受一辆别克牌轿车,让校长和教师用来办公事。我现在提议——”
孟沙打了岔:“我想说一句。”赛基斯皱了皱眉头,州长看了看手表。孟沙心里虽然失望,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他慢条斯理说:“说来真遗憾,这些图样,根本没人跟我商量过;地皮也罢,校舍也罢,校园设计也罢,我都是头一回看到,显然这是旁人事先就决定好的。我半点也不责问旁人是否有法定权力这么决定,可是我实说吧,如果你们要这么办的话,不管我是做校长还是当听差,对这都没份。”
赛基斯胀红了脸,呼的跳起身。“你竟敢诬我扯谎?”
“不,先生,我没说你扯谎。我是说,我再讲一遍吧,你刚才说跟我商量过,这可不是事实——”
“你要是敢——”
州长打圆场了。“二位,二位!别吵啦。赛基斯先生,据我了解,在我们各次会上,你经常跟孟沙校长商量这一切图样。”
“不错,先生——”
孟沙违犯了所有种族礼节,沉着的打断赛基斯先生的话头。
“这不是事实。恕我对赛基斯先生放肆啦,他准是忘了。我刚担任校长那时,有一回,赛基斯先生带来了行政大楼的正式图样,要我立刻答应。我一口拒绝,还向你们报吿了这件事。后来采用了新图样,盖起那幢大楼。从此以后,无论是赛基斯先生还是其他人,都没拿图样给我看过,也没跟我商量过。
“再说,各位先生,有件主要事情,先得考虑一下,然后才能研究校舍和合同的细节。那就是地皮问题。照这些图样来看,需要买进一百亩地。但如果根据你们各位的决议来办农场,一百亩地可不够。而且还会害得大批黑人工人无家可归,学校就此要靠近市区,根本没有扩充的余地。按照你们前一决议,我一直在想法买进六百亩地,大小正好做校园和办农场,我也已经弄到手了。要是早知道赛基斯先生在办的话,我就不进行啦。
“再说,凡是有人想从合同上捞到好处,不管送我汽车也好,推车也好,我都不收。最后一点,各位先生,黑人工人要是没机会出力修建这黑人学校,我就马上辞职。各位先生,我身为你们的行政人员,在这件事上,明明是存心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对这事并不过分敏感,可是,不瞒你们说,如果我是校长,人家就应该拿我当校长看待。要不然,你们另请高明吧。”
孟沙校长走出了房。虽说这么做胆大妄为,不过孟沙知道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大家都晓得赛基斯又骄傲又贪婪。他可做梦也没有想到,校园旁边那块田地要出售。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如果赛基斯劝人买块地,准是因为有利可图。少数人还认为,把黑人高等学校扩展到市区去,倒是好办法。
话又说回来,要白人校董会偏袒一个黑人校长,来反对一个有财有势的校董,这种事通常是办不到的。虽说这是孤注一掷,不过,照孟沙看来,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背后有瓜贝尔校长撑腰。州长也不见得肯跟这两人作对。何况,梅肯地方上的人都有妒忌旁人的毛病,所以其他若干校董一致反对赛基斯。等到那批校董弄明白,原来孟沙早已买到学校西面那六百亩地,事情才真正解决。
孟沙坦率主张雇用黑人工人,这点得到黑人舆论一致拥护;想要得到廉价劳动力而支持他的白人舆论也不在少数。最后一点,赛基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黑人公然违抗这种闻所未闻的事,就此一时失策,发起脾气来了。他出言不逊,骂孟沙是无耻之尤的“黑鬼”,还扬言说,不立刻接受他那批图样,他马上就辞职。
校董会议没有拖得很久。好多校董都很高兴这黑人做了他们大家不敢做的事。赛基斯越来越狂妄了,竟把这学校当作他的禁脔。他们可不能左袒黑人来反对他,不过那黑人要是胆敢开门见山的为自己辩护,那就由他说出口来吧。大家终于不胜惋惜的以七票对四票,接受了赛基斯的辞职,保留了孟沙校长的职务。州长心里好生不安。他私下道:“你害得我们大伤脑筋,孟沙,可我不怪你。”
事情的真相是,自从吵了这一架,白人选民对地皮和劳动力的意见就有了分歧。大企业界需要精通各行手艺的黑人工人。只要白人工会不准黑人加入工会,就无法坚持禁止非会员的黑人做工。赛基斯在这笔交易上要捞到不少好处,其他商人见了心里可不会舒服;如果白人能够把这一切都怪在一个固执的黑人头上,那自己就可以洗刷得一干二净了。
黑人高等学校蒸蒸日上了。新校舍的布置和建筑都很出色。在州立大学的合作和部分监督下,慎重的签订了承包合同,孟沙视察了各项工程。最后,校董会终于明文公布说,凡是黑人熟练工人能够胜任和可以任用的工作,都应该雇用黑人熟练工人。白人工会虽然不敢进行斗争,但是只容许黑人做几项工作,人数越少越好,工种也越少越好。所以建造校舍的工程中竟没有一个黑人铅皮匠、瓦匠和铜匠;泥水匠倒有不少,木匠也有几个。
久而久之,工人们对这沉着、文雅的黑人终于肃然起敬。他精通业务,还有办法遂着自己意思干去。辞退了一两个工人,纠正了种种错误以后,多半工人安心工作了,干得也很不错。不管购买什么,都很慎重,逐渐逐渐的把那批做滑头生意的赶跑了,不过孟沙还是以柔中带刚的态度,同白人掮客和商人讲明,他不要回扣,货物一定要头等的。
那地皮和建筑的新规划,竟引起了两件意想不到的事。其一是,住在校园东面的黑人,长期来房租一向过高,如今一下子机会来了,倒可以用非常合理的价钱买进自己住着的房子。孟沙打算成立一个房屋协会来帮助他们。其二是,他儿子勒弗尔斯在纽约刚开始挂牌做律师,没想到这回竟要求到学校里来过暑期,趁此写份状子。孟沙就安排妥当,叫他担任守夜,心里还暗怀希望,但愿他一到学校就决定留下来。梅肯地方真需要个能干的黑人律师呀。
他慢慢请到一批好教师。教师的薪金照旧很低呢。他自己的年俸是两千五百元,一般教授只有一千二;尽管如此,他还是逐渐网罗到若干名第一流人材。虽说等了好久,才物色到合适的女舍监,尤其是懂得少男少女心理的女人更难找,不过他总算相当顺利。就这样,学生逐年增加,终于有了两千名学生,毎年付给学校的现金达十五万元以上,这笔数目真叫州府当局吃惊不小。尽管数字没有公布,事实上,黑人学生所付的学费的百分比是大大超过了白人。瓜贝尔不由暗自得意,把这事吿诉了鲍尔温。
经过几番踌躇,校内才准进行体育活动,还组成一支实力雄厚的橄榄球队。这大有宣传作用,而且费用自理,但是孟沙对此并不热心。
曼努埃尔·孟沙继续阅读《危机报》。他起初以为这本杂志有点骇人听闻,满纸牢骚。可是后来,上面刊登的新闻、注释、论据、历史考据,竟把他吸引住了,最后,终于成为他经常阅读的书刊。然而,每逢校董或白人来宾光临时,他总是小心不放在手边,免得太触目。今夜,他在看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个疲倦的大学校长”,恰好道出孟沙的心里话来:
“今夜我真疲倦。整整一天都在制订课程表和年报表。全国各地那些专门骂人的校董会,都对我说,在我们的课程表里,这种卡路里欠多,那种卡路里又嫌多,还少维生素丁。我跟他们百般辩论,结果总是白费口舌。我坚持说,只要物色到几位好教师,有办法在学生的小脑子里灌输进几样基本元素,从而激起少许好奇心来,学生本身就会选出适当的佐料来配成适合头脑的一份菜肴。谁知他们偏偏不答应。所以我得另写份年报表来体现不少美妙的新变革,因为不然的话,他们就不承认我们这家髙等学校,新生也不会进我们学校了。
“今夜我真疲倦。整整一天都在拼命应付行政问题。全部时间统统花在解决疑难、政策、人事等问题上了。这同时,黑人青年却伫立在十字路口,等人指点道路。我没工夫指点他们。我没工夫教导他们任何事情。我时常抽点工夫对他们说,他们不象我年轻时那么幸福,他们正走向灭亡呢。不过他们知道我讲的不是实话。我巴不得多抽出点时间跟他们在一起,了解了解他们,也让他们来了解了解我。
“今夜我真疲倦。整整一天都在绞脑汁,想使种种不同的见解统一起来,从而认清对我族民众究竟是什么最有利。高见宏论倒多的是——当然都很高明。有回我鼓足勇气,吿诉他们一件小事,我认为他们做这件事有好处——离开城市,到乡下去,在乡下住上一百来年——在乡下安家落户,终身为自己和儿女做牛做马。
“谁知伟大的黑人领袖偏偏说得我哑口无言。他们说我在否定黑人的基本权利,黑人身为美国公民,赋有绝对的行动自由权——高兴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这漫长、沉闷的岁月中,没一个人比曼努埃尔·孟沙更清楚,琴·杜比侬对他,对学校,对黑种人作出了无法估价的贡献。她总是任劳任怨;甘愿默默无闻,不求表彰,但是事事都有预见。他的函件封封都由她立即回复,而且比他本人处理起来还要周到得多;他的来客统统归她接见、转圜,往往见不到他本人,也感到满意。报章杂志全部做好记号,放在他面前,他案上还常常找得到有意思的书籍。说来也奇怪,她还搜集些论据和数据供他参考。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几时有空,希望找她,她总是陪他谈话,替他出主意,给他打气,在在显示她博学多才,思路清楚。她既能高谈阔论,也能默然静听。当然,她没有多少时间教书,不过开的课倒大受学生欢迎,有一两回,全校学生、教职员工和全城居民都挤进来听她讲课,只有白人例外,他们不来,无非是因为琴绝对禁止黑人白人分开坐。校长也不插手管帐。
最难能可贵的是,琴还出力安排孟沙的家庭生活;帮着购买新家具和新设备,在购置衣服上出主意,帮他雇佣人。这件事,苏珊原来是不敢开口要求的。有了佣人,一日三餐就此按时不误,饭菜也更合口味了。勃罗士、索裘纳和道格拉斯在家时,全家人欢聚的时间也更有定规,不时还有宾客光临,甚至还举行小型晚会。不过,琴帮起忙来总不落痕迹,没一个人特别注意到,尤其是苏珊和他们全家,更不觉得有人在管闲帐。话可说回来,琴本人往往是个又疲惫又寂寞的职工。她住在宿舍里,和学生同桌吃饭。
孟沙真恨不得让杜比侬小姐当教务长。他要分散权力,把肩头那副日益沉重的担子分给人家挑挑。可是,忠实可靠的属下偏偏不容易找到。周围一帮人都是猜忌成性,互相嫉妒。种族之间、派系之间,往往动不动就行骗术,做交易。他在校内和州里到处看看,也看不出有哪一个年轻力壮的老实人,正是他心目中的合适人选。琴虽能胜任,偏偏她又是女人,在南方黑人当中,她身为女人,显然大为不利。在此刻,他可不敢进行这种改革。
这念头一起,他不由得从整体来考虑一般黑人问题。有一度,他还以为美国黑人是个优秀的民族,是致力于解放天下深肤色受苦人的一群人。年事稍大,他才逐渐了解到这未免夸张失实。黑人既没有特别气概,也没有作出过特别牺牲。他们无非是人。人类所有的弱点,他们统统占全,由于吃过苦,另外一些更卑鄙、更下流的毛病就此更加显著。他们依然是鼠目寸光的小人,如果他需要人家帮忙,那可休想指望他们立刻来帮忙,世界上正需要这种帮助来拯救人类呢。
所以,他周围的白人也不是天生的坏蛋。他们身上那种无情的贪欲和虐待狂,把人心和壮志都掩盖了。他得帮助他们;他得想法揭开他们心头深蔵的善根,把正气放出来。这么做可不容易,他也越来越怀疑,不过,单看瓜贝尔这一例子,还是叫他保持了信心。他要一步一步干下去,还要怀着希望。
他内心深处最苦的事是家庭问题。如今儿女都快成人,纷纷出去闯天下了,他们那份自信和冲劲大得真吓人。道格拉斯打算按照自以为最有利的办法去改造世界。勒弗尔斯正在纽约想法实现他那坚定不移的志向。勃罗士虽然还在家乡,也准备远走高飞了,他不如两个哥哥那么信心百倍,而是蒙着头、大着胆朝陌生世界闯进去。
索裘纳嘛,孟沙向来不大关心,后来几乎是无意中才发现她爱好音乐。他们父女俩常常合唱,两人全爱黑人民歌,家里人却偏偏当作笑谈。每逢他们唱歌时,索裘纳往往发现自己能随着他的歌声,弹着不大有人弹的钢琴替他伴奏。孟沙决定日后有空就教这怪孩子学音乐。但目前他担心的是三个儿子的事,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诱导他们来帮他做学校工作。
他妻子到底摆脱了家务的劳碌和贫困的忧虑。可是,她干不出什么事来填补往日那种疲劳和忧愁。她向来不大看书;又讨厌做针线活;园艺和音乐都引不起她乐趣。不过,对小儿子倒真疼爱,一味担心他的前途问题。她把他完全宠坏了。勃罗士非但没有促使父母处得融洽,反而害得他们更疏远了,因此,尽管家里收拾得整齐干净,一副新气象,孟沙还是不称心。
在学校和学校问题之外,种族问题和民族问题向来闹得很凶,孟沙可没法装聋作哑。他回顾一下,当初简直没有顾到的一些事故,如今卷土重来了,不由他不注意。
经过一九二〇年的大选,尤其通过《危机报》上的一篇文章和图表,黑人就此明白,南方的“衰城制度”给南方增加了多大的权力来控制北方,“衰城制度”所以形成,就是因为南方的黑人一面被夸耀为公民,一面又不准参加选举;这问题再三提出来作为实施宪法修正案第十四款的论据,暴露了南方不公正的政治局面。
一九二〇年,曼努埃尔荣任了校长,同一年,有六十个黑人遭到私刑处死。局外人可不容易了解,在美国黑人眼里,私刑是什么意思,他们如何把私刑案件的数字当作衡量希望和失望的一种晴雨表。一八八二年前的私刑案件并没有可靠的记录,即使其后发生的案件也没有全部确定。事实上,黑人个个都知道,大规模屠杀黑人是南方的多年积习。
私刑案件的记录总在孟沙头上打转。这好比一种寒暑表,他高兴的看到,在他担任校长的头五年中,从每年六十五名降低到十八名,此后又重新回升,在十名和三十名之间打转。他高兴的读到纽约举行大会反对私刑的消息。
他特别欣慰的是看到推动黑人受教育的力量日益高涨。黑人大学毕业生的人数年年上升,一九二〇年只有四百名,一九二五年竟升到七百名。这批大学生当然多半是南方高等学校毕业的。但是在一九二〇到一九二五这五年中,北方高等学校的黑人人数几乎增加了一倍。由此可见,推广教育的运动是在拼命坚持下去。
孟沙就任校长那一年,在梅肯西面一五〇哩地方的安尼斯登,出了卡德威尔中士案件。当时卡德威尔和电车售票员吵了一架,给踢下了车。他正要爬起来,售票员和驾驶员拿着凶器,赶到他面前,再殴打他。卡徳威尔就拔出手枪,把售票员打死了,还打伤了驾驶员。虽然他是军人,应该受军法审理,却给民政当局抓起来。他被判为谋杀罪,处以绞刑。
这官司在亚拉巴马州各级法院一层层打上去,“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支会,在亚拉巴马州的其他分会和全国总会的援助下,进行了这场斗争。历经翻案后,这场官司打到了美国最高法院。卡徳威尔官司打输了,就此处了绞刑。临死时他说:
“今天我做了苦难和种族仇恨祭坛上的牺牲。看来这祭坛正是美国文明的保障。如果这么牺牲会减轻我族人的苦难,那幺我虽死犹荣,但可惜我只是同胞当中无数冤鬼之一。美国自称为民主天下,借法律之名,行欺世之实,我们就为此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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