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七章 白皮肤的黑姑娘
十七世纪以来,杜比侬家就是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望族。这家人门第富贵,拥有万顷田地,还有成群奴隶,他们的庄园南连三角洲,北临密西西比河,直到维克斯堡。
当今的杜比侬族长是奥当丝,大家都管她叫做杜比侬老太。她一副相貌威风凛凛,身高六呎光景,个子大得象尊山。褐黄色的脸庞,赫然隆起一条鹰钩鼻。两只黑眼睛炯炯发光,头上一大堆银丝。嘴巴又薄又直,小手小脚,浑身一副老式贵族的气派。她向来夸称杜比侬家是法国的名门后裔,历史早于农民出身的拿破仑府,甚至比不仁不义的奥尔良族还要早。不过至今她有个心病,因为旁人虽不如她漂亮,不比她富贵,也总拿她奚落,说什么她身上还有其他血统;这固然是王家血统,但也是千年来统治西非洲的黑人酋长的血统。
杜比侬族有白种的,也有黑种的,还有不黑不白的“克利奥尔”种。人家往往拿他们的族名和家系说长道短,就是免不了要担点风险。甚至连目空一世的杜比侬老太,都有人在背地里说坏话,但是只敢远远躲在背后谈谈,要不然就会送命。这族人的故事可多的是:从前,在四十年代里〔注:此处指十八世纪四十年代。——编者注〕,有位显赫的杜比侬州长,娶了个门第高、财产多的丑小姐。她身边的黑使女是个胸脯饱满的黑里俏,给州长看上了。太太撞见他们双双睡在床上,当夜把使女痛打一顿;翌日早晨,人家竟发现太太死在血泊中。使女就给抓了起来,谁知州长却下令把她释放,反而自称为凶手,虽说这话谁也不信。事隔多年,法庭上终于将他无罪开释。接下来,他和舅佬决斗,送了对方的命。那黑女人一直服侍他到死。可是,谁敢说当今的杜比侬女族长身上有一滴非洲人的臭血呢?自然,谁也不敢当着杜比侬老太讲一句,只是有些人在背后窃笑罢了。
杜比侬老太生在一八一六年,十五岁时嫁了个表亲。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叫克莱儿,嫁了布雷铿立治上校;男的叫毛里士。虽说毛里士终身未娶,但也照路易斯安那州的老爷们那套习惯,私姘了个浅黑皮肤的姑娘,八五三年还生下一个女儿。布雷铿立治上校在一八六八年见到的,正是这个叫玛丽的姑娘;由于不愿“冒充白人”而遭杜比侬老太痛骂的,也是这个姑娘。
在这件事上看得出那专制老太婆的矛盾性格。她明知道杜比依族中有黑人血统;在早年曾经公开承认过,到晚年却矢口否认了。她本身看不起黑人,不信他们能成文明人。不过另一方面,对玛丽之类个别人身上的“一点黑血”,往往情愿眼开眼闭,甚至巴不得只当没看见。
谁知玛丽这姿色出众的金发姑娘,爱上的偏偏也是个黑人;祖母叫她否认带有黑人血统,冒充白人,她就是不听从。到底嫁了那褐黄色皮肤的漂亮小伙子,一起住在新奥尔良。他们的女儿终于嫁了个白人庄园主,搬到维克斯堡对岸,密西西比河畔,三角洲上一个杜比侬家的庄园里,在他的故乡安下身。一八七〇年,他们生下个女儿,照外祖母的名字取名玛丽。
一八六七年,小玛丽家左近的勃里徳勒芙庄园中生下一个黑种小姑娘,不久就成为玛丽的伙伴,还当了她的小保姆。当时玛丽年纪还小,不懂得种族的分歧。她尤其不了解,肉体上的两个特征把美国黑人和白人同胞分隔开来;大多数黑人都认为这是天大的不幸,十足标明自己不如白人,这两个特征就是皮肤的颜色和头发的质地。
说起来,在玛丽的眼里,莎拉的皮肤实在漂亮。一身皮肤又嫩又软,皮色褐里透黑,还有种光洋,真细腻,因此玛丽总爱摸摸。开头莎拉躲着不让她摸,还以为玛丽在拿人开心。要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呢?她投生在一个世界里,注定要在其中生活五十来年,这世界可看不起她的肤色,非但宣称这种肤色是天生低贱的标志,而且还深信不疑呢。这点玛丽懂不了。谁知莎拉偏偏认为这是天经地义。大家都这么想,大家都这么说。无论什么评价,都认定黑人算不上人。听了这话,玛丽只是哈哈笑。不过莎拉认为这不是什么笑话。
话又说回来,在莎拉身上叫玛丽大感兴趣的,正是头发;日后作为莎拉终身事业的,也是头发。莎拉的头发,和常人所说的不一样,跟白人头发实在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横断面的确比较扁,比纯粹蒙古人头发还要扁,比一般欧洲人头发更要扁得多。这就是说,它不象白人头发那样顺势鬈成大圈圈,而是陡然鬈成小圈圈,直径又小又狭,看来好象戴着顶帽子。那就是说,不大容易收拾干净,怎么梳也梳不通,怎么理也理不好。
莎拉的母亲,每逢下地劳动之余,总在莎拉的头发上大花工夫,因为头发特别长,特别浓。她用心洗净擦干,抹上发油,再刷软,编成一条条小瓣子,盘在莎拉头上,就象一顶希奇古怪的外国皇冠。庄园里没一个人不叫好的。不过,这么梳理很费时间,后来,莎拉的苦命老母卸下肩头的重担,不再操劳了,对白人东家也用不着再卑躬屈膝了;等到母亲故世后,莎拉虽然拼命梳理那堆死不听话的浓发,也是白费力气,所以,过不久,她索性不管它了,难得才拿起母亲遗下的旧刷子刷一刷,但是再也不清洗了,因为好多老太婆都吿诉她说这么洗要着凉的。
“我妈是用铁夹鬈的,”玛丽说。“我看你也不妨试试。”
“不过,”莎拉辩道,“这种铁夹只有一个尖头可不行。再说,头发和头皮也都得仔细洗干净,头发这么浓,这么鬈,要洗干净真难死人。我没那工夫。我看干脆还是剪掉。”可是她没有剪掉。
她们初次遇见时,莎拉才十岁,玛丽六岁,就此成了好朋友。接下来几年中,莎拉年纪虽小,已经跟一个黑人农奴开始来往。那人名叫杰夫·麦克威廉士,只有十六岁,自以为是大人了。他俩常常带着小玛丽去远足,到树林里采花,到河边钓鱼。玛丽刚近十岁,莎拉十四岁了,莎拉对玛丽谈了心里话,说是要离开庄园,嫁给杰夫,,到维克斯堡去过日子。不管人家怎么安慰,玛丽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可是结果莎拉想的那套还是做到了,临别,玛丽就替莎拉梳洗头发,编成辨子,尽了番心意。
这对小夫妻就此过河,到维克斯堡那大城市里开始新婚生活。杰夫一下子就在码头上找到工作。两人过着简单而愉快的生活,还生下个女儿。不料后来飞来横祸;黑人脚夫要求增加工资,在码头上吵起来,老板不由分说,把几个脚夫打死了。杰夫·麦克威廉士也送了命。因此,莎拉在二十岁那年,就拖着个孩子守了寡。
她开始靠洗衣服来维持生计,可是,白人不肯出洗衣婆大工钱,她白天黑夜的卖命干活,才挣得一点钱来养家活口。她的头发总是碍手脚。洗衣桶里冒出的热气和身上流出的汗水都粘在头发上,弄成乱蓬蓬的一大堆。
“你何不剪掉呢?”左右邻居说。“换做我早不受这份罪了。收拾也收拾不了呀。”
莎拉却争不定主意。尽管心里讨厌头发,也忘不了玛丽的艳羡。所以,她虽然很少闲工夫,还是想法偷空收拾头发。首先得把头发弄干净,她就动手用清水和肥皂洗起来。谁知结果反而枯,反而脆。于是她抹上油来弄软和。后来又有人出了主意,说是白人既然能用铁夹把难看的直发松曲,她也不妨拿铁夹将过曲的须发弄直。可是,能用来须直头发的单夹,不容易夹住她那堆鬈得死紧的头发;到后来,莎拉无意中终于想到拿几个铁夹装在一把梳子上,好容易才做成这么把梳子。她用这法子整理头发总是得心应手,因此不久以后就能少熨洗几件衣服,抽出手来替街坊做头发了。不用说,这难就难在她们没有多少时间好花在头发上,更没有多少钱好用来付理发费。
最后有个邻居出了主意,叫她到密西西比河的上游地方去,那里黑人处境比较好,固定工作也比较多;她在那里找得到更多做头发的主顾。她就此动身前往圣路易,在那繁华的城市里重新开始熨洗工作,到一八九〇年遇见了一个名叫西·杰·华格的人。华格有心经营企业,大展鸿图,对她那套美发术就渐渐感到了兴趣。他帮她做了把更适用的梳子,两人还共同调配了一种润发去污油。
美国黑人对皮肤的颜色和头发的质地向来敏感,一则自己和同胞在外貌上就此有了差别,再则人家也以此作为衡量人种优越的标准。自古以来,人们总是千方百计的涂染皮肤,所以美国黑人最初也想尽办法涂染皮肤,不过不大流行,因为这一眼就看出来了,何况自己圈子里的人都大有意见,说什么黑人是“自惭形秽”。
然而,头发问题又是一回事。首先,奴隶主经常说的那套根本是鬼话,黑人和白人的头发并没有真正的区别;换句话说,黑人的头发既称不上鬈毛,白人的头发也算不了金丝。只不过程度上有些差别,一是所谓直发,另一是鬈发,或是近乎波浪形的曲发。因此,黑种人也罢,白种人也罢,在古时就都尽力将头发洗呀烫的,不是把鬈发弄直,就是把直发髪曲。埃及人在这上面曾经花过不少时间呢。
不久以后,莎拉招到大批主顾,在一九〇五年正式用直发梳子做起整发生意来了。丈夫去世后,她就挨门挨户的兜生意。虽然碰过些钉子,不过总的来说,生意倒很兴隆,也慢慢发达起来。有的传教士对此大为不满。他们说黑人的松发既是上帝创造的,就不该弄直。黑人不该感到“羞惭”。
到一九一〇年,莎拉已经在圣路易凑足开店资金,而且已经开始在全国各地招徕生意。她创办了一门新行业,快要成为生意人。那时她对人家的指摘已经想好话回敬。她吿诉人家说,男人不是在理发店里刮胡子,花费相当时间吗;男人不是定做衣服来装点门面吗;只要是人,都有权尽力打扮漂亮;这么做并不亵渎上帝。她一面操作表演,一面替顾客梳头,跑过不少大码头,后来心里忽然又有了个打算,觉得不该做个走江湖的梳头娘姨,应当开几家小理发店,既然熨洗衣物都送到中心洗衣作去处理,黑人需要的梳头业务也可以集中在美容院里经营。她就在圣路易买下个空房子,开了家工厂,又在匹茨堡、波士顿和费城等地纷纷设立美发馆,不久就看出这是赚钱生意,美满的生活指日可待。
到时候,她请了个律师来当法律顾问;雇了个经理来经营业务;不出几年,她非但成了财主,而且还替不愿当奴仆的黑人年轻妇女开了门新行业,她们在自己的铺子里倒可以自由自在,还可以受到尊敬。尽管教会反对,尽管黑人报纸长期来拒登广吿,尽管那批黑人老主顾多半羞于承认在她店里梳直头发,这门行业还是兴起了,让黑人有了固定收入,还可以趁机发展经济。
玛丽留在维克斯堡对岸的杜比侬庄园里,嫁了当地一个小伙子。这人是个“奥克托隆”,身材瘦小,简直是个废物。一九〇〇年,她生下个女孩,取名为琴。夫妇俩带着小女儿搬到圣路易。男的以为在那里能过个好日于,不想他偏偏开始喝酒赌钱了。玛丽不肯向新奥尔良那位外曾祖母伸手求救,就和朋友莎拉取得了联系。如今大家都管莎拉叫华格夫人了,她听到消息后上赶来照料这家人。
这一来,琴过的生活就此离奇古怪,几乎莫名其妙。她从小认识人不多,生活安逸,刚好够吃够用。跟黑人和白人同住在一个庄园里。她向来出于本能的以为自己是“黑人”,而且还沾沾自喜,这可不是因为皮肤带点黑,而是因为父母都坦白谈到祖上是黑人。但如今她却经常碰到意外的麻烦。
她随着父母刚到圣路易,就遇见了对马路的白人孩子。他们心眼灵活,整天嘻嘻哈哈的。她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新游戏,新花样。后来他们突然发现她是“黑人”,把她骂了一顿。她可火透了,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要挨骂。她从来没有骗过他们,也没有冒充过白人呀。左右邻居的肤色各种各样都有——有黑色的,有棕色的,有黄色的,有白色的。虽说她父母是白皮肤,也是“黑人”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她人虽小,还神气活现的抱定宗旨,尖声说:“就算是黑人,又怎么样?管人家屁事!我是黑人才高兴呢。我就恨白人。”
他们朝她扔烂泥,她叫着跑掉了。后来,说也奇怪,这边马路上也给她添麻烦,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黑种孩子不是躲着她,就是骂她一顿。她常常要人家特别介绍,担保她是黑人才行。她得留神,处处小心,免得他们以为她虽不是“白人”,也想当“白人”。赶到长大了,要是跟一帮黑孩子出去,有的白人老爱管闲事,想把她拉开,她只得气鼓鼓的大声说出实情;这一来,看样子白人可怨透啦。
不久,父亲失踪了,玛丽临终前把琴托付给莎拉。如果一眼就看得出琴是“黑人”,莎拉倒很乐意拿她当亲女儿收留下来,和亲生女儿一起扶养;可是,这么做既担风险,又不相宜。说不定,白人官府要吿她拐骗白人孩子,黑人自然也会提出质问,难道无家可归的苦命黑孩子还不够多,华格夫人才拿他们给她的钱,去领个白娃娃来当宝贝扶养。
华格夫人完全熟悉杜比依的家史。她立刻去信新奥尔良,通知了杜比侬老太……还说那孩子又白又漂亮。
于是,琴·杜比依在十岁那年到了新奥尔良,生平头一回见到了族长。杜比侬老太朝她上下打量一通,喜欢上这褐头发、蓝眼睛的孩子。既然这孩子看不出一点黑人血统,老太太就决定收留她,当作嫡亲曾孙女。不料小琴偏偏露出几分天生的倔强劲儿。她不愿当白人,情愿做黑人。白人不厚道,黑人向来待她好得很,“特别是莎拉,她在圣路易做理发生意。”
杜比依老太听了大发雷霆,就此把琴送到附近白人学校。一进学校,琴那套与众不同的见解和举止立刻打乱了常规。不过她读书倒很用功,等到她准备投考高中时,连杜比侬老太都准备打发她走了。为了痛下决心起见,杜比侬老太将她送到新英格兰“臭北佬”那里,叫她在当地准备投考大学,究竟目的何在,杜比侬老太心里可没数。反正这小娘们不配住在新奥尔良。
每年暑期,琴都回来探望曾祖母。日长时久,祖孙俩终于处得十分融洽,有说有笑的。尽管杜比侬老太嘴里不肯承认,实际上她一年过到头,心里盼的就是夏天接琴回家那份乐趣。这姑娘顺顺利利的在高中毕业后,考进了拉德克利夫学院,当时该校已经并入哈佛大学了。
琴在那里经历了不少奇事。她是东北部学校来的女学生,自有不少友伴,这批人多半都决心争取优异成绩,参加“非培塔加巴会”。另一方面呢,南方姑娘一听说她的姓名,顿时大惊小怪了;她们拿准她是新奥尔良的名门后代,大有资格入选为第一流贵族女生团契的会员,尤其是因为她手头很宽裕,衣着很奢华。可是,琴为人不易接近,而且还自称真正故乡在圣路易。话虽这么说,南北两地的千金小姐还是向她献殷勤,哈佛大学中好多门当户对的少爷,也千方百计的约她出去看戏跳舞,这可把她惹火了。她上大学毕竟是来念书的,可不是来跳舞的呀。于是她打定主意,马上把事情说个清楚。
一天饭后,大家都在学校休息室里歇着聊闲天。东拉西扯的,谈话中心终于转到琴为什么不肯答应卡保特去参加技校的舞会,琴不由起了反感。她借口说有心理学考试。接着大家又免不了扯到新奥尔良的社交界,再扯到杜比侬老太家那出名的狂欢节。
“不消说,琴,你一定认识杜比侬老太。”
“那当然;她是我的曾祖母。”
大家刹时肃然起敬,异口同声议论起来,琴却接下去讲道:“可不瞒你们说,我是黑种杜比依的后代。”
这句话好象平地一声雷,把一房间人都吓跑了,而且在两个校园中流传了好几天。甚至连拉德克利夫学院院长也认为必须亲自管一下了。
“麻烦你,杜-呃-杜比依小姐,你讲明你有黑人血统,难道你以为这叫聪明,还是——非谈不可?”
“为什么不谈呢?”
“这个嘛,你也知道,事实总归是事实;美国人那种种族偏见可不能抛到九霄云外,你也一定了解,今后你在这儿的处境也许很尴尬。”
琴对着她大声说:“好,那就让它去吧。我可不打算替你们北方伪君子说鬼话,也不对南方叛贼撒谎。我是黑人,人家知不知道,我屁也不在乎。夫人,我相信这事到此为止啦。”
就学校教职员来说,倒是不谈了。他们也不会因为她出言不逊而想记她大过。可是,在学生当中,这话题还是常常挂在嘴边。琴虽有经验,也万万没想到,在美国人的生活中,“肤色”竟占这么重要的地位。她不知不觉的对人家的一切态度都得逆来顺受,不管是对她故意怠慢也罢,动手轻薄也罢,例如,有一回,她气得不得了,才当着约翰·哈佛的铜像,打了个男生一记耳光。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可从来没有解释过。
她跟同学的关系无形中慢慢变了。从前她一露面,总有成群穿得体面、搽得喷香的姑娘飞奔过来招呼她,如今倒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走遍校园,大有启发的上了一课以后,这么走走真算得上份特权。如今每逢她到邮政局或合作社去,再也没有吊儿郎当的小伙子听她使唤了。如今非但同学们不急着要她的笔记本,而且碰到她不自觉的转过脸去向邻座同学讨教问题时,人家都往往溜走了。
但也不一定。逐渐逐渐的,她碰到另一批同学,回想起来以前可没有见过面,他们不是羞答答的向她招呼,就是等在讲堂门口,或者守在长廊上。她不胜欢喜的明白过来,原来身边渐渐有批新知新交了;早先把一般同学都说成庸才,如今方始明白应该改变看法。多半时间,她都感到轻松愉快,做起事来分外起劲。有时也相当寂寞,苦于找不到人谈话,有时受到难堪的侮辱,大发脾气。不过,一旦想要找个朋友,就发现朋友多的是。
有些男生,通常总是西部人,竟还真想和她当众谈话,只是不敢动手动脚。有一回,她满不在乎的带着个黑人男生走过校园。不过看得出那人浑身不自在,她就不再造次,直等升到四年级,才陪着成群人走路,不久就交了好多黑人朋友,也有不少白人朋友。
历史学和社会学都叫她感兴趣,新开的一门以弗洛伊德学说为基础的实验心理学,也把她吸引住了。每年夏天,她都和曾祖母讨论功课;曾祖母虽有偏好,而且深信女人不必读大学,但不知不觉的对琴那套做法和想法越来越感兴趣了。话可说回来,杜比依老太还是盼望琴毕业后回来跟她同住;不料琴偏不答应,她要取得博士学位。杜比依老太真吓了一跳。她不懂什么叫博士学位,也不懂有什么用处;只知道一生碰到的太太小姐里头没一个做过这等事,琴当上这种博士,究竟想干什么呀?
“我来讲给您听吧,老奶奶。我要硏究天下人种之间的关系,想必美国是硏究这种问题的最好场所。在这儿,黑人和白人长期来有着非常有趣的关系。”
听了这话,杜比依老太回答说,人和畜生断断不能来往;过去,白人尽量抬高黑人身价,如今,黑人又落到原来地位了。在琴探亲期间,这问题总是时断时续的讨论下去。过不久,最后决定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那是在一九一八年,地点是新奥尔良市运河街南面的法国区里。隔着一扇精工细雕的铁门,望得见里面有座古老的府邸。花园里百花怒放,花丛中有位漂亮的老太坐在老式扶手椅上。她是个高头大马,满头银丝,唇上隐隐长着些黑髭,毫无顾忌的把一个少女紧紧搂在怀里,边哭边骂。
“Sapristi,”她嚷道,“sacré nom de diéu! Mille tonerres,imbecile,cochon!〔注:法文:见鬼,老天爷啊!杀千刀,笨蛋,臭猪!——编者注〕 你何必去呢?你又不是白痴!”
那姑娘沉住气,说出一篇道理,脸色很镇静,也许带着丝笑意。“我说,老奶奶,”她说,“再来这一套有什么意思呢。您不是明明晓得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吗?因为我想做个人,可不当娇生惯养的傻瓜蛋。我在这儿过不下去。我既不算白人也不算黑人。这我倒不计较,可一般人都在乎。所以,我要去闯天下。目前我这种地位,又不寻常,又不相称,又不牢靠,我可不打算这么下去。”
“可是,”老太婆暴跳如雷,“这儿新奥尔良有好多人跟你一样带点黑人血统,他们都在冒充白人。你何不这么做呢?”
“就因为我不愿意这么做。我对这黑人问题感到兴趣,是因为跟黑人在一起就能更好了解白人。”
“可是你在这儿也能跟他们相处呀。”
“不,不行。我在这儿什么也算不上,要么干脆做白人,要么做黑人。这我可不干。叫叫嚷嚷有什么意思呢?您也知道我主意已经拿定;我拿定了注意,总是要干到底的。”
“对,对,这我不能再清楚了。你决定要拿自己开玩笑啦。可惜当初你外婆这么鬼迷心窍,我没把她嫁掉,没送她到北方,也没送到文明的法国去,偏偏由她在这儿厮混,结果搞出你妈来了。如今你成了我心头肉,却要撇下我走了。好,去吧,一路平安吧。”
琴猛然省得杜比侬老太老得很了。
“老祖宗,”她陡的顿住话头,改口问道,“您多大年纪了?”
“管你屁事,”老太婆脱口骂了一声,又一如其人的添补道:“我快死了,心肝;等我咽了气,豺狼虎豹都要出动啦。”
琴一吓之下,逃回了房。她的闺房远在巨厦的那一头,可以清清静静的在房里用功读书。她本打算去信芝加哥大学,申请在当年秋季进硏究院。但如今怎么办呢?杜比依老太一向很爽快的拿出钱来给她念书,现在怎么样?她还肯掏钱吗?如果拿出来,该收下吗?该撇下老太婆一个人跟一家子坏蛋和帮闲食客过日子吗?
她没有多少时间考虑,因为第二天,杜比侬老太就在垂死挣扎了。她躺在大床上,浑身都是丝绸花边,披头散发,形容枯槁。
“把琴找来,”她上气不接下气说,“把那白婊子找来!”
不料那帮亲戚竟在床边打转,都不去通知琴。何必去通知呢?这丑婆子临死也许还会改变遗嘱,把杜比依族手头剩下的一点点产业留给那神气的黑娘们呢。何况,这盛极一时的大财主破产后,剩下的产业本来就不大多了。所以,他们同声回答说:“是,老祖宗——这就去叫,亲婆。”他们心肠虽狠,也还是到了房外才叱道:“别搁在心上;让那黑鬼一辈子也不知道吧。”
杜比侬老太哭叫道:“忘恩负义的小鬼——cochon noire。〔注:法文:臭猪。——编者注〕 我一个子儿也不留给她,我的琴,你这个又叫人疼又叫人恨的琴呵。”
谁知琴竟来了。原来那批黑种家人想了办法,立刻把消息传给她。她匆匆赶过天井,穿过厅堂,推开那帮气呼呼的亲戚,跑进房来了。老太婆抬眼一望,眉开眼笑了。
“琴,琴我的宝贝,我快完了。有两件事。把你手给我;凑下身来。拿这戒指套上,把这信封塞进袖子去。这就是我留给你的。我巴不得多给你些,还要多些;可这东西能换现钱。在我遗嘱里就算写上你名字也没用。他们马上会推翻。拿这笔証券去见卫·朗——他不过是个穷白佬,可是我只有他一个心腹。他晓得你这个人。”她倒在床上,筋疲力尽了,不过一见琴直起身来,又振起情神说:“嗳,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办到。听见吗?乌干达的主教正在城里。明天要在大教堂讲道。他是非洲人。我对非洲可欠了不少情。我要他给我赎罪!”
“可老祖宗,他-他是黑人。”
“胡扯,做主教的怎能是黑人。趁我还有气,快照我话去办。”杜比侬老太悄声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他会来的;大主教会带他来替我做临终祈祷,领我的灵魂进天堂。听见吗?说我叫他来!”
琴飞快赶到大主教府。大主教心里又犹豫又疑惑。不过就连他也不能反对杜比依老太的命令。于是,乌干达的黑人主教随着新奥尔良的白人大主教来了。他头戴法冠,身穿金线锦缎服,内着白麻布窄袖袍,外罩宽袖白法衣,嘴里低声诵经,带着辅祭小郎,在袅袅香烟中,走进富丽堂堂的大暗房。那贵夫人静静躺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满头银丝披散开来,身上珠宝闪闪发光,一件绫花边的绸袍上镶金嵌银的,双手套满戒指,脸色死白,好象上等玉石雕成的精心杰作。
高个子的黑主教刚念念有词,她那对黑眼睛张开了,睁得老大,直瞪着;她吓得细声道:
“Sacré nom du nom! Le Saint Sauveur est noir!〔注:法文:老天爷!原来救主是黑人!——编者注〕 凭良心说,这我一辈子也没想到过;宽恕我吧,全能的上帝!”说着,奥当丝·杜比依就结束了暴风骤雨般的一生,享年九十又九。
琴没有去送葬;她知道盛况一定空前,送丧亲友一定拥挤,人家也一定会千方百计把她赶走。她非但不到场,反而收拾一切细软,到州铁道厅去见厅长卫·朗这位忙人了。他知道她这个人,原本等着她光临,春风满面的款待她。他深怀敬意的提到死者,还问琴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看,老奶奶对黑人问题的见解有点不对头,”琴说。“您也知道,黑人做的一些事情实在不寻常,只要稍有机会,还会做出更多的奇事来。可这不仅仅是黑人和白人的关系问题:我心里想到的是,黑人算人,白人也算人,还有他们相互住来的办法。我要在这上面做番工作。”
她可没料到卫·朗居然深表同情。他说:“‘黑鬼'站起来啦。这是用不着怀疑的。去进行硏究吧。去教导他们吧。等你准备找事做了,再来找我商量吧。”
从前有一回,他和杜比依老太谈到他在路易斯安那州创办黑人学校的事。
“我要叫它成为美国最大的‘黑鬼'大学,”他说。
“好呀,”杜比依老太说,“给我曾孙女留份差使吧。”
“什么?白人妇女到黑人学校工作?”
“唉,她身上带点‘黑鬼'血统,她对这点特别感觉得到呢。”
回过头来说吧,他把琴带来的证券检査了一下。“都是货真价实的;不过还是趁现在卖了吧。别等了,否则杜比侬那族人就会象群饿狼似的来抢啦。嗳,转让给我吧。在这上面签个字。到明天,你在芝加哥的存折中少说也有一万块钱呢。今夜你就动身吧。”
琴上路了。她一下子就进了芝加哥大学,一九二一年取得了社会学博士的衔头。她写信通知了卫·朗,卫·朗就替她给他亲手创办的黑人高等学校的校长写了封介绍信。
就这样,琴到南方大学进行了一次访问。她请求校长给她介绍个学校。不,她不想在南方教书。离开新奥尔良太近了。好极了。他替她给新成立的佐治亚州立学院的孟沙校长写了封介绍信;单单写明她是“黑人”,也不提到她的肤色一点不黑。信上着重讲明她是哲学博士,说是她希望教书,不过需要的话,也愿意在校长室里担任速记兼助理工作。
孟沙立即抓住机会,拟了份电报,亲自送到电报局,唯恐请人代劳会投错地址,或者引起手下同行相忌。
不久收到回电,说定几时到,他却忘掉了日期。今天他想了起来,就又巴不得有个秘书来协助一切工作了。这时,他在跟儿子道格拉斯诉苦。道格拉斯同一家人度过周末后,刚回亚特兰大来半工半读。孟沙始终希望,有朝一日道格拉斯决定到学校里来接管行政和书记工作。可是道格拉斯总是一心一意在亚特兰大经营保险生意。他对雇用这个叫杜比侬的女人一事并不重视。
“何必念这么多书,尤其是做女人的,当秘书的,更用不看念这么多书。您需要一个能干的职业妇女,就得出一大笔工钱。”
“可是上面只准我给秘书六百块一年,懂速记的教师又值多少呢?”
不久琴就坐上出租汽车,开到火车站。她在特等客车里找了个座位,还没有坐定,只见卫·朗叫叫嚷嚷的闯了进来,他是个矮胖子,蓬头散发,衣服皱得很,声音真洪亮。
“我要坐单人车厢,”他嚷道。服务员尽力劝他。
“厅长大人,单人车厢不巧都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路程不远。”
“噢,那好吧。我就坐在这儿。”说着他看见了琴。“你好。我认识你。对,你是琴·杜比侬。对,对,我什么都记得。”
那姑娘一笑。“这真叫人高兴,朗先生。我刚走上生活的道路呢。”
“是吗?你上哪儿?”
“梅肯。”
“上那儿去干什么?”
“到新成立的州立黑人高等学校去工作。”
“啊呀呀!这么做真笨透了!不过,看你做这种事,倒也感兴趣。你也知道,我们对这‘黑鬼'问题应该多多注意才好。知道我上哪儿吗?上巴登鲁日。要在那儿下车去看个熟人,一位绝顶聪明的黑人。他在那儿办学校,你也知道,就是我写信跟你谈起过的学校,南方大学。
“我刚去看过霍华德大学。我们得拿钱给那帮黑人,替他们造学校,造就他们。不久将来他们要参加选举。到那一天,我才高兴呢。你去吿诉那学校负责人——他叫什么来着?——孟沙?——对,对,这名字倒听说过。你叫孟沙去见新州长,或者说下届州长候选人史克洛格斯。吿诉史克洛格斯,说我要他明年拨给他那所高等学校的经费比今年多十倍。吿诉他这是笔有利可图的投资。”
就这样,他指手划脚的大声扯了个把钟点,直等火车开到巴登鲁日,才站起身,叫道:“好,再见,琴。祝你一切顺利。再会。”
就这样,琴·杜比侬乘着火车到了梅肯。曼努埃尔·孟沙虽然在梅肯等她光临,其实对她不大了解,甚至一点也不了解,至于这个申请担任秘书工作、资历特别优异的黑种姑娘明明是黑人,皮肤偏偏白得谁也不会疑心她的血统,这一点他尤其没有想到。
她碰到的麻烦果然多半不出所料。她既是坐特等客车来的,自然给人错当作白人。她叫出租汽车司机开到州立黑人学校去,司机拿准她好歹上了人家的当,径自带她去见梅肯地方上最着名的黑人学校校董赛基斯。赛基斯十分客气的接见她,司机就等在口外。琴可没有感到局促不安,她吿诉他说她是州立黑人学院孟沙校长的新秘书,刚才叫司机送她到那里去,司机显然弄错了,才把她带到这里。
赛基斯马上吿诉她说白人姑娘不能当黑人的秘书,她就耐心讲明她是“黑人”,说时脸上还带着笑。他的态度顿时变了。这种事她是见惯了的。他慢吞吞坐下,装出几分凶相,低垂眼睑,把她打量一通。
“我看我能替你安排个秘书工作。”
“可我已经有了差使啦。”
“对,我知道,可那对你不合适,再说,呃,我出的工资要比那家学校高。”
“谢谢,先生,万分感谢,不过,我已经答应人家,说到就要做到。”她站起身。“您能吿诉我到那家学校怎么走吗?”
他犹豫一下,但看来没有其他办法啦。
“嘟,不用说,白人司机不能送你去,可我也不知道哪儿找得到黑人司机。”
“很好,我自己去试试看吧。”她说着,走岀了门,和那白人司机打了番交道。谈来谈去司机才答应开到广场一带,那里也许找得到黑人司机。他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这么讲妥,费用可大大超过规定的车价。最后,杜比侬小姐到梅肯后两小时,总算走进孟沙校长的办公室,时间已经四点左右了。
她浑身没一处不象白人,又高又苗条,好一副风采,容貌脾气都很风趣。孟沙站起身,彬彬有礼的迎上去。往常,白人妇女难得上他办公室,既来了,他总归小心侍候。
“是,夫人,”他说,“有何贵干?”
道格拉斯背朝他们站着,在眺望窗外。
“我是琴·杜比侬,”姑娘高高兴兴说。
孟沙校长直盯着她,道格拉斯也转过身来盯着她看。琴泰然站着,暗忖道:“啊,又来啦。”她解释说她是来应聘试做教师兼秘书工作的。
“对,对,”校长说,“可我-我怎么想得到你不是黑人。”
“我是呀,”琴沉住气说完一句,就等着对方开口了。
校长坐下。道格拉斯竖眉瞪眼的;那姑娘依然站着。不久曼努埃尔神志清醒过来了。
“啊,不错,不错。请坐,请坐。我-老实说,杜比侬小姐,我-我原先不知道——你这么白。我-我不知道能否用你。”
“怎么不能用?”琴说。“白人带黑人血统的可多着呢。”
道格拉斯头一仰。“哼,那他们何不一直做白人呢,”他说。“做我们有不少黑种姑娘要找工作做呢。”
不过这时校长已经管住自己。“杜比侬小姐,如果你愿意一试,我就-呃-让你试试。可是做这种工作,你未必感兴趣。”
“我一定感兴趣,”琴说着就把她跟卫·朗谈的那番话讲了出来。
尽管道格拉斯几乎公然反对,杜比侬小姐结果还是立刻当了孟沙校长的秘书,而且校方还含糊答允她,只要“行得通”,就马上请她开一堂社会学课。她有个助手,是个年轻美貌的黑人姑娘,自从她来校工作起就恨她了;另外还有个初出茅庐的见习书记。她接手的工作显然是团乱麻:不少函件没有归档;有的来信还没有回复,有一部分连拆都没有拆过;办公用具要一样缺一样,打字机旧了,摇摇晃晃的。她摸了下情况,尽力接近其他办事员,结果总是白费力气,于是她坐下来,和曼努埃尔·孟沙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
他实在领情;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谈到的问题,他也知道非解决不可。办公室得整编,应该添购一两架新式打字机,和其他办公器具。应该订立会客制度,防范不速之客来打扰校长。应该规定档案制度。
谈完话,琴·杜比侬离开校长室,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心头嘀咕了一阵。这间房间不大,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很少,只有床、洗脸架和梳妆台等几件东西。四壁刷成白色,光秃秃的没一张画。宽敞的窗外倒看得见一片美丽的院子,虽然没有收拾过,但是野花杂草点缀成一幅天然图画。院子里人来人往,简直川流不息;有学生,有教师,有职工,而且都是黑人。琴痛痛快快的吐出一大口气;眼看到黑人逍遥自在,怡然自得,真叫人宽心呵。她一生都困在称王道霸的白人世界中,如今要是难得瞥见那种脸庞又苍白又瘦削的白人,再也不会叫她感到她是处在傲然自得的白人世界中啦。如今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终于感到自由。她心里并没感觉到脸皮白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头;肚里十分清楚,她需要的那批人,觉得最亲近的那批人,如今就在身边,今后要为他们效劳,和他们共事。可恨她皮肤生得白,因此那批同胞不会自动接近她,也不会轻易接近她,这点她倒不是不知情。校长的儿子已经给她钉子碰过。不过,她高高兴兴的打消这层顾虑。迟早会受人欢迎的。她总会达到目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肤色不等于种族;种族是志气、心愿、抱负的天然统一体;这下于,这学校就成了她的家;她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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