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五章 哈莱姆高地



  孟沙不久就明白,单单拿美国黑人来说,进展速度并不正常。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到经济危机那段日子里,由于发生种种矛盾,黑人的情况显得更惨了。里士满和亚特兰大都已通过新的隔离法;纽约京都歌剧院上演的一出徳国歌剧,已经改头换面,谁看了也不会疑心原作主角是个黑人。历史最悠久的黑人高等学校,林肯大学的学生公然声明,不愿黑人教师来代替白人传教士的位子。费城童子军不准黑人参加;监理公会和天主教不是排斥黑人教士,就是百般刁难。南北两地的旅馆对黑人都歧视到底;戏院子和住宅区也不例外。南方的剥夺公权制根本原封不动。在南方十一个州里,没一座城,没一个州委派黑人做官的。黑人的朋友,有不少已经故世,例如莫非尔徳·史道雷和路易士·马歇尔。著名的黑人,例如牙医师班特莱、一位黑人法官、爱迪生的一个黑人伙件,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去世了。

  不过,这时代的头等大事却是“哈莱姆文艺复兴”;在“笑料家”那套音乐舞蹈的基础上,突然开出美国黑人文艺的奇葩异草,中心地点就是哈莱姆。其实,在勃特·威廉士一类喜剧家那半露半掩的反抗情绪中,早有如此预兆。人家根本不准他扮演真正的人,只准演“黑鬼”。他说:

  “我跟旁人一样呼吸,一样吃饭——请我坐席,决不会用错叉子。我跟旁人一样思想。在伦敦,英皇召见过我;在法国,我和共和国总统同过席,可是在这儿美国,无论是替我打扫化装室的先生,还是专门给我打灯光的先生,对待我的一副神气往往显得他们是不顾身份地位,放下架子,故意屈就。”

  他素有我国最伟大的喜剧家之称,同莎士比亚、莫里哀、马克·吐温那类世界伟大奇才相提并论,称为奇才,确实当之无愧。那年三月,一个寒冷、阴晦的日子里,街头挤了一万五千人送他殡呢。

  由此而生的喜怒哀乐,那种火炽的感情,一阵强似一阵,终于以文艺形式表现出来了。首先问世的是一九一〇年创刊的《危机报》。二十五年来,每年每月这本杂志对白人美国讲的话,以前可从未有人对美国谈过。它撕碎了仁义道徳那个假面具,把杀人凶案揭露出来。无所畏惧,实事求是,一针见血。有什么说什么,不管什么权势一概不卖帐。提出控诉,进行挑战;冷嘲热讽,当众羞辱;揭发罪行,调査案情。它被称为“苦水”——听惯了布格·华盛顿十五年来的甜言蜜语,越发觉得它的味儿苦而又苦了。美国大人物在刊物上、议会里、国会中对它大肆攻击。素有影响的南方刊物《剌利新闻邮报》写道:

  黑种人的死对头究竟是哪一个——是犯下滔天大罪而遭私刑的禽兽呢,还是玷污祖国、追求社会平等的家伙,这可难说。南方那批温顺、勤劳的黑人真叫走运,世人既不根据那种作家的言论,也不按照那种畜生的行为来判断他们的为人,反而帮助他们,对他们的努力改善处境表示同情。

  《危机报》继续出版下去,用无懈可击的英文,写出无可辩驳的真理,而且往往无所顾忌。在二十四年中,只有一回竟遭到以诽谤罪起诉的威胁。

  但是,到后来,《危机报》不仅仅诉苦了;它成了一个种族流露人类情感的工具。它登载照片,有著名黑人,有可爱的黑娃娃,黑人高等学校毕业的高材生,也几乎没一个漏掉。它刊登诗歌;发掘诗人;发表小说。久而久之,其他杂志也陆续加入了,其中有“城市联盟”编印的《机会》、非利浦·仑道夫那份“社会主义”的《先驱》和无政府主义的《挑战》。随着小说和论文集一一出版,黑人的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厉了。一九一九年那次大屠杀后,西印度群岛诗人克劳德·麦凯忽然在哈莱姆大声反抗:

  “假如非死不可,不要死得象猪!”

  这明明是一个新民族在自我表现;首先明明白白的在诗歌中抒发出来,自古以来,诗人一向是文艺大军的开路先锋呀。随后是戏剧,这是和古时的喜歌剧和近代的《慢步行》、《黑奴》一脉相传的。这一切虽然照旧供白人娱乐,可是紧接着却有了种新的趋势:当时黑人无论到闹区去演戏还是听戏,都不受欢迎,哈莱姆一家出名的黑人戏馆,辣斐剧场从闹区招来了听众。接下来,托仑士的剧本和尤金·奥尼尔的《琼斯皇》相继公演后,才大规模的实验演出种族间的戏剧,黑人和白人的心灵冲突。这类剧本加深了种族仇恨,随时都会引起暴动。哈莱姆有个“小剧场”,后台老板是《危机报》,在和英美白人演员进行的一次全国性竟赛中,赢得了二等奖。

  黑人的天才,首先在音乐上获得了美国和全世界的赏识。千百年来,非洲的一切歌舞、鼓乐,从埃及传到了黄金海岸。非洲的乐曲和节奏给带到了美国,在美国脱胎换骨,赋予了新的生命。有一位黑人写道:“美国并没有给世上什么美妙东西,要么只有上帝在美国国内亲手留下的天然宏伟景色;在这新世界里,要说人类精神是表现在‘美'中,还不如说表现在‘力'和‘智'中。这一来,由于天缘巧合,黑人民歌——有节奏的奴隶号子——在今天,不单单是美国绝无仅有的音乐,而且还优美绝顶的表现出大洋此岸人类的经历。黑人音乐素被忽视;古往今来一直饱受轻视,尤其是一贯遭到曲解和误会;尽管如此,目前仍旧被当作国内卓越的世袭精神财富和黑人最重的厚礼。”

  黑人音乐馆罩住整个美国。它以奴隶的劳动歌和宗教歌的姿态出现;以催眠曲和挽歌的调子哼出来。《爷爷的挂钟》、《带我回弗吉尼老家》和《听学舌鸟歌唱》等黑人民歌小调都由此形成。白人跟着模仿,化成为《我的肯塔基老家》、《远在南方史璜尼河畔》、《妮莱·葛雷》和《丁香山》等歌。它一方面发展成“拼合乐”和“爵士乐”,一方面形成“福音赞美歌”。后来,柏列、德特、罗沙门·约翰逊和史悌尔等黑人和白人,在这基础上开始创造新的音乐。象德伏夏克一类外国来的伟大音乐家,在这黑人音乐基础上,构思出一部《新世界交响曲》;另外有个密西西比黑小子,构思出“勃罗斯”。

  黑人甚至还想闯进科学领域去发挥天才。但是饱尝了闭门羹;这可不单凭个人奋斗,而要在实验室里谋到位置,材料和仪器什么的也要一应俱全。透纳的昆虫学在欧洲享有盛誉,可是,他在芝加哥大学那个职位,等到系主任故世,就落空了,后来在一家公立学校教书,操劳过度,送了命。欧纳斯特·吉士特是位伟大的生物学家,碰上伍徳斯·何尔的国立实验室的官僚主义,他的才华就发挥不出来了。吉士特走的正是李森科那条路。

  本世纪的黑人作家已经出版十三部不愧称为文学的作品。不错,有的著作本身值得注意,也得到白人美国的好评,只是往往不大热诚罢了。多数作品,白人都不大熟悉,或者遗忘了,因此,即使在黑人当中也不大出名。不过,部部都是伟大作品,在正常情况下,也会受到赞美,诩之为一个民族的真正文学的基础。其中一部自我暴露的作品大受欢迎;有一部专门研究哈莱姆的作品,一部是研究费城的;有一本黑人家庭纪事;有一本大受欢迎的传记;一部作品专门调査黑人下流社会底层的情况,这正合白人的口味;有两部优秀的小说,还有两部篇幅浩瀚的文选。

  黑人写的是什么?这可不容易说得恰到好处。当然,有小说,描写黑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副样子,黑人对世界又有什么意义,例如契斯纳特的《他青年时代的妻子》,故事叙述一个英俊的黑白混血儿正要结婚,没想到当奴隶那时的黑伴儿偏偏回到他的生活里,他就放弃了那位有钱的美丽新娘。此外,作者自传总是引人入胜的,例如《奴隶出身》等黑人传记——有长长一大列呢。还有论文——说明“等级”性质的简便办法,例如《黑人的灵魂》中那几节文章。

  还有伍德逊主编的二十五卷《黑人历史学报》,保存了白人世界拼命想抹杀的一段往事;还有黑人对“重建时代”的自述,多年来,那时代中的事早给歪曲得面目全非了。还有不少文集,勃雷思惠特编辑的全美诗集及时挽救了诗歌的衰亡;上自黑人诗选,下至绝妙的《黑人文集》。还有福塞特的黑人费城史;还有斐协的纤巧而可贵的小品文;约翰逊的《长喇叭》和麦凯的几部《哈莱姆》;还有不少有关黑人音乐、著作、戏剧和悲歌的意见。

  我们的演员和我们的音乐家结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文艺大军;上自山姆·卢加斯,下至威尔·柯克、罗沙门·约翰逊、威廉士和华格。毛德·柯尼——海尔编写和演奏这支文艺大军的事迹。我们和吉尔宾、可爱的弗罗仑丝·米尔斯、伟大的罗伯逊、年轻的理査逊同台演出。我们和海斯、伯莱德索、安徳逊齐声歌唱。最后,我们又在绘画雕塑方面动起手来;泰纳描岀了《圣经》彩绘,华列克完成了《贱民图》,伊莉沙白·普洛非特搞雕刻,史谷特和阿隆·道格拉斯作壁画,巴特弄雕塑。

  一九二七年,在哈莱姆,《危机报》新近开办的小剧场,也就是专收美国黑人文物志的新叔姆堡图书馆那座大楼里,召开了一次黑人诗歌朗诵会。参加的有公立学校的黑人子弟、纽约百老汇的一些黑人演员和几位诗歌作者。在阿隆·道格拉斯布置的会场中坐着百来个黑人,屏息静听査理·巴洛兹报出朗诵者的姓名和诗歌的题目。

  头一首诗叫人悚然了解到,黑人在美国究竟面临什么问题:

  在这种年月,做个黑人,
  要无比耐心——能在漆黑里,
  耐心等待。象走向迷程,
  敲响铁门,理也没人理,
  在这种年月,做小黑人。


  一个黑姑娘把忡忡忧心剖露得淋漓尽致:

  天地啊海洋,有什么能够比高低,
  我心啊我灵,怕只怕一片黑沉沉!
  渺渺啊茫茫,难道我前途没指望?
  急急啊匆匆,小飞舟刹时过眼底,
  无声啊无影,难道看不见拦不成?


  一个金发小姑娘不相称的讲到万念俱灰的愁思:

  妇人心,暮色降临黯然回,
  落进陌生樊笼,辛酸辛酸,
  试忘却,星宿曾在梦里会,
  冲撞羁身铁栅,心碎心碎。


  一个高高的黑小子表达了一百个瞧不起压迫者的心情:

  粉蝶儿吟唱你的歌曲,
  云雀儿照我曲子欢唱;
  暖室芝兰为你盛开,
  石南黄馨为我怒放,
  奔驰吧,少爷,奔驰吧!


  接着,从一个棕皮肤的小姑娘嘴里吐露出狐疑和决心:

  啊哈,白人苦在太大意,
  他们白人,不屑动脑筋;
  鹿死谁手,我是看得清,’
  看得清!朋友啊,看得清!


  吉姆士·威尔顿·约翰逊,一个脸色惨白的瘦子,背诵了自己的诗句:

  这件事真是希奇又希奇,
  先知的火热精神竟唤起,
  那批太阳和大地的儿女,
  挣脱猪狗生活、牛马劳役。
  啊,黑奴歌手,湮没无闻的故人,
  这长长一列无师自通的乐圣,
  无名无姓的歌手,其中除了你,
  还有谁高举双手寻求上帝呢!


  三个少年齐声背诵道:

  祖国啊母亲,我们身为您的子孙,
  怀着顽强的意志,擂打自由的铁门,
  抓紧应得的权利,下定决心去斗争,
  眼里仍见星辰!


  克劳徳·麦凯在后面站起身,背诵道:

  亲人啊!面临公敌,我们必须迎击;
  尽管众寡悬殊,决不示弱露怯,
  任他拳打脚踢,还他致命一击!
  牺牲何足畏惧,即使命在旦夕?
  凶狠懦夫当前,我们挺身抵抗,
  纵然山穷水尽,至死也要反抗!


  战时《危机报》上发表的一首诗给朗诵了出来:

  这批人确是无畏勇士,
  这批人抛弃旧情往事,
  他们踏上牺牲的血路,
  迈步跟随庄严的队伍,
  去舍身受难追求自由,
  而自己尚未获得自由!
  傲慢啊偏见!勇士经过时要欢迎,
  因为你,如今已在十字架上受刑!


  巴洛兹朗诵了尚·图默的《儿子之歌》——图默是一个黑人参议员的外孙:

  黑奴啊黑奴,紫红紫红的熟李,
  受榨挤,纷纷消失在松林风里,
  在他们尚未将老树摘成空枝,
  已为我留下一颗暗红色李子,

  一颗籽变成一首不朽的歌词,
  一棵树,轻轻唱出奴隶的灵魂,
  昔日是什么,我今日如何重视,
  一棵树,轻轻欢唱奴隶的灵魂。


  弗兰克·荷恩朗诵了一段《儿歌》:

  汉尼拔……汉尼拔,
  阿尔卑斯高山一脚跨,
  杀得傲慢强敌叫爸爸,
  取下罗马人头带回家,
  黑佬……黑佬……黑佬……


  兰斯顿·休士,笑容满面,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吟唱道:

  我在幼发拉底河中沐浴,那时混沌初开。
  我在刚果河畔修建茅屋,水声催我入梦。
  我凝视尼罗河,在河流边高建起金字塔。
  我听见密西西比河歌唱,那时林肯正下新奥尔良,
  我还曾看到泥糊糊的河面在夕照下泛出一片金光。

  我熟悉河流;
  暗沉沉的古老河流。

  我的心灵已经变得深沉,正如那些河流。


  阿纳·邦当,长着一张棕色的愁脸,背诵了《夜曲》:

  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我们创口流下滴滴鲜血,
  我们何必在玉阶上久待?
  黑脸何必捜索空旷天际?
  难道忘怀什么?失落什么宝贝,
  我们留在异乡客地徘徊?


  康悌·柯伦,长着一张圆脸,又阴郁又羞怯,低声念道:

  我不怀疑上帝慈悲、善良、好心眼,
  他若不含糊其词,便能讲明原因:
  为何地下小小听鼠仍旧是瞎眼?
  为何如同他的肉身迟早要归阴?
  究竟为何受尽折磨的坦塔勒斯,
  无从摘到忽隐忽现的诱人果子?
  是否善变的本性注定息息发斯,
  千辛万苦的爬上走不尽的梯子?

  上帝的所作所为真是莫测高深,
  找遍教义问答也不见圆满解答,
  教义问答的作者烦心事多的是,
  岂能了解祂的恶意逼祂恶祸生;
  然而我实在惊奇这件天大怪事:
  为何给诗人一身黑肤,命他歌唱!


  最后,一位费城客人朗诵了自己的诗篇:

  ……我的天职,
  我天生知道。这就是:
  为我的同胞争取解放,
  叫那黑人居住的世界,
  成为天下自由人的安乐地方。
  我们斗争不是让一族人称霸,
  必须使全人类一齐获得解放。
  无论什么政府给予这种希望,
  我就把丹心献上……


  美国人拿这类诗歌朗读、品味的可不多;白人不多,黑人也不多。哈莱姆一家酒馆里发生的事,正好说明黑人中产阶级的反应。当时有人提到康悌·柯伦和克劳德·麦凯。在酒柜中央的那人直觉得浑身别扭,瞪着眼睛。他是大个子,棕色皮肤,收拾得头光面滑。他叫酒保再斟满一杯酒,咕哝道:

  “我的气量并不比谁差,可你倒说说看:‘黑鬼'要诗歌究竟什么用?”

  酒柜一头那个西印度群岛人,喝了第四杯酒,乐嗬嗬的带着几分醉意,应声说:“对——对极了,老弟。不能再对啦!还有,我们要玫瑰花什么用呢?你要是问我,我们要月亮什么用?事实是我们想要什么呀?”

  谁知那衣冠楚楚的人走了,一张刮得精光的脸上带着副万分厌恶的神色。

  这“哈莱姆文艺复兴”是种反常的发展,带来了反常的后果。要说这是一个民族突然来个自我表现,把最擅长于叙述本族事迹和感情的人褒奖一番,还不如说,那么做的是一个大集团中的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小集团,他们有没有机会表现,多半要看统治集团希望听到什么,乐意支持什么。因此,这只是一部分抒发出来的真情,另一方面呢,凡是乐意歪曲真相;对美国文化做小花脸的就必然捞得到奖赏。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产生了一点黑人文艺,就是没有充分成长罢了。因为真正的文艺少不了表现真相、流露真情,绝对不去迁就旁人希望听到什么,尤其碰到那批“旁人”多数痛恨黑人艺术家所采取的立场,只要有什么滑稽东西引得他们那虚伪、庸俗的自我发笑的,他们都给重赏,自然更谈不上真正的文艺了。

  这不过是种不寻常的心血结晶,迎面就遭到美国人那种偏见的毒手,还受到白人编辑和书商同心协力的一致痛击,最后终于在全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下,给打垮了。

  所以,美国黑人文艺虽有端倪,也没有充分成长。布汉南、柯特、拉逊一类青年天才,好象昙花一现、流星一闪,就殒灭了。其他的人都象饿死鬼、屈死鬼,无声无息的死了。

  不过,黑人的心血结晶一定要有个舞台上演,一定要有个中心地点安顿下来,在纽约可没有这种条件。“黑人文艺复兴”是在纽约开的头。为了贯彻到底,就掀起了哈莱姆一战,领头的是个黑人房地产掮客费尔·佩登。黑人需要房子住;当时,从华尔街一路过去,五十三条胡同上已经挤得不亦乐乎。黑人上层阶级中有好多人早已搬到布洛克林,后来又从那里扩展到长岛。可是,佩登却看出曼海顿的最好住宅区是在哈莱姆。

  一九〇〇年,哈莱姆是马球、赛马、特大号旅行箱和赭色沙石门面的天下。后来,营造投机商搬了进来。到一九一〇年,房地产投机商人在一三五条胡同附近的哈莱姆所造的房子已经多得不堪。整段地区的房屋只有一半住着人家,有的根本空着。

  一九一〇年,佩登说:“汤斯先生,我有法子让你的空房子都住满。”

  汤斯是哈莱姆一个白人“房地产商”,正巧快要破产,尽管对那黑人来客一脸厌恶的神情,也只好听他说。

  “住满?住什么?”

  “黑人。”

  “什么?我可没工夫——”

  “听着。我有法子在今年年内把黑人带进哈莱姆,你手里有多少层房子,包你都住满,你到手的房钱,比白人付的还要多!”

  汤斯瞪着眼睛。他看到出路了。心里虽不愿走这条路,可是,白人的钱是钱,黑人的钱也是钱呀。

  “去办吧,”他嚷道,“可别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战斗开始了。黑人成千上万的搬了进去。白人联名提出抗议。不管白人威胁恫吓,黑人付的房租越来越高了。这叫做小鬼跌金刚。银行里没收了押品,不肯贷款了,黑人却拿出较高的利息和外快,买下了地产。有个黑人教堂从曼海顿中区迁了过来,一次就买下二十排房子。

  白人纷纷搬了出去,设下一道道禁界——二五条胡同,一四五条胡同,七号街,八号街。这种城垛一座座塌了,倒了。有家大保险公司把山福德·怀特设计的一整条街的上等住宅统统卖给黑人。黑人就此占领哈莱姆。白人暴徒可不敢闯进去了。

  一种崭新的黑人生活发展起来了。黑人不但工作,欢笑,嫖赌,而且唱歌,跳舞,奏乐,他们的音乐传遍天下,到后来欧亚非三洲就都知道黑人音乐和哈莱姆了。

  《埃塞俄比亚之星》这出露天演出的大型戏;是黑人心灵的一种独特的流露。这出戏最初是一九一三年在纽约设计出来庆祝黑奴解放五十周年的。后来,一九一五年在首都华盛顿重演。一九一六年再度上演庆祝非洲监理公会成立一百周年。最后,一九一九年又在好莱坞圆形剧场演出。

  这出大型戏的故事前后包括一万多年黑种人的历史和黑种人在世界上的贡献、受到的痛苦、取得的胜利。以下是戏中一千位演员讲的话:

  “听啊,听啊!美洲人哪,请听人类中最古老、最坚强一族人的故事,他们的脸皮是黑的呀。听啊,听啊,请听黑人献给天下的一切礼物,铁血啊、信义啊、忍辱偷生的痛苦啊、痛苦的悲歌啊、自由和欢笑啊、不朽的希望啊。世人哪,静听这一切吧!”

  一个白人女公务员说:“我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们得到更多的美感,启发更多的灵感,增长更多的见闻。我很少见到这么种美妙的东西,在华盛顿还没见过这么美妙的东西呢!“

  后来发生了非洲形势问题,这下子黑人的心又统统飞回非洲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里的白人可没一个琢磨这问题,多半黑人受到传统的一套文化影响,也反对考虑这问题。

  《危机报》的编辑可不是这么想法。在大战期间,《危机报》早已成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中最有势力的部门,经济上完全自给自足,总会一年收入四万三千元,它却收入七万八千元。在一群费城黑人领导下的美国黑人,有好多人认为“凡尔赛会议”应该设法解决非洲问题,《危机报》的编辑也是这么看法。“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并不反对《危机报》编辑去研究这种可能性,只要《危机报》付这笔钱就行。此外,“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还建议《危机报》编辑,不妨同时调査一下我军中美国黑人士兵的待遇,在这方面经常有人提出意见呢。

  所以,停战后,《危机报》编辑就到欧洲去了,他虽然没有得到“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支援,也受了它的祝福。结果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柏哈特要求美国当局准许在巴黎举行一次“泛非会议”向“和平大会”请愿。这位编辑报道说:

  我先上“美国和平委员会”,直截了当说:“我要在巴黎召开一次‘泛非会议'。”同我谈话的那位上尉笑了笑,摇摇头。“办不到,”他说着又添补了一句,“法国政府不会批准。"“那么,”我天真的说,“我应该去征求法国人同意。”“就是!”他回答说,看模样他放下心了。

  于是美国特务钉在我背后,跟到了法国政府那里。法国议会中有六名黑人议员,一位就是国防部次长狄亚尼。“我们当然能举行小‘泛非会议'罗,”他说——“我去见克里孟梭。”他见了克里孟梭,就此等了一个星期。克里孟梭见了毕勋,又等了一段工夫。这期间,我国国务院忍不住好笑了,宣布说“泛非合议”不会召开,还拒绝发给黑人护照。英国就此跟进,甚至不许“土人保卫会”的秘书到巴黎观光,南非人都不准出洋。

  不过,法国议院中有六名黑人,克里孟梭需要他们的选票。多亏其中一位议员出力,大战中才凑到二十入万非洲黑人兵。碰到这批人,法国总是致敬的。结果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就准许我们在巴黎举行“泛非会议”。

  如果在“和平大会”召开期间,全世界黑人能在巴黎设立个总部,配上专家、书记和助手,那不消一万元,就能解决非洲的前途问题了。

  其实“泛非会议”只花了七百五十元。这笔数目虽小,却召开了一次大会,其中包括五十八名代表,代表十六个不同的黑人团体。这次大会通过的决议,全世界的新闻界多半赞成,虽说事实上这些决议中有几节对我们不无重大意义,例如:

  “无论何地的非洲血统人氏,凡具有文明,且能应付所住地区的文化测验者,均应与当地公民享有同等权利;不得因种族或肤色不同而取消其政治选举权,公正裁判权,以及根据才能与贡献而享有的经济与社会平等权。

  “无论何时,事实证明非洲人在任何国家内并未受到公平待遇;任何国家蓄意拒绝其黑人血统的文明公民或国民参加其政治与文化团体,则‘国际联盟'有责任将此事提请文明世界注意。”

  “美国和平委员会”的郝思团长接见了我,对我保证说,他希望这些决议能提交“和平大会”。劳合·乔治写信给我说,他对我们的要求将“加以郑重考虑”。法国总理表示要替我们安排晋见“和大”主席和秘书。两大殖民强国,葡萄牙和比利时,表示要和我们合作到底。

  一九二一年举行了第二届“泛非会议”。这届会议规模大了,共有二十六国派来一百十名代表,外加一千位来宾列席。大会在伦敦、布鲁塞尔和巴黎相继召开。吉仙·福塞特写道:

  “举行泛非会议的梦想,早在一九一九年成为事实。不过在一九二一年,我们还是怀着疑惧交加的心情,才敢将它再度实现。它开头是那么微妙,那么复杂呀。黑人世界一度曾被世界大战的震天炮声惊醒,难道如今又沉睡不醒了?后来,我们正要横渡大西洋,忽然接到一封非洲来信,来信虽有不少,但这是埃及苏丹寄来的,是措辞最为哀婉的一封:‘敬启者:我等不克出席贵会,特寄奉十七元三角二分,区区小数,聊助贵会开支。噫嘻,我等极需他人相助,故而对贵会寄予厚望!’”

  我们由“国际联盟”的创始人保尔·奥莱和参议员拉封丹邀请到了布鲁塞尔,保尔·潘达先生,这位在比利时受教育的比属刚果人,也给了我们极大帮助。大会在辛昆当奈尔公园中那座精美绝伦的巴莱蒙第尔——世界宫举行。环境之佳,无以复加。

  英法比德等国的刊物评论道:

  “那种才能的发挥一定使到会的白人个个惊讶。”

  “那种潜力无穷、颇有把握的感觉不能不令人感动。”

  “那受过教育的黑人发言了。他已经尝过几颗智慧果,正在扪心自问——其中若干问题,甚至连不少白人都难以解答呢。”

  这次“泛非会议”声明道:

  “在美国争取黑奴成为自由公民的实验,并不算失败;在海地和利比里亚实行自治的企图,并不算黑人无法自治的证据;西班牙美洲的经验,并不能证明黑白混血种的民主在那里永远实现不了;埃及和印度的抱负,并不一定引起人家对黑皮肤种族的才能百般嘲笑。

  “这里有无数人,人与人之间虽然有所不同,相同的地方却要多得多;无论在劳动、思想、梦想方面,彼此都不可分,但是只有在平等、公正、互相尊重的条件下,才有此可能。唯有他们才是真诚而温和的致力于和平的真正和平缔结者。

  “当然,在和平君的二十世纪,在如来佛和穆罕默德的太平盛世,在最伟大的‘人类理智时代',文明世界中有的是利人思想、渊博学问、慈悲精神,足以为土人造福,发展土人学校机构,不准愚昧而自私的商业机构代办将大多数人继续充当牛马奴役,这些商业机构唯一的目的就是为少数人博取利权。”

  “泛非会议”在伦敦和布鲁塞尔举行期间,另外还有一连串会议在纽约先后召开,主持人是马克斯·贾维。威廉·匹肯斯向“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报道了那几次会议的实况。

  “那低矮的大厅,象座谷仓,里面挤上几千个人,都是在街头游行后纷纷拥进来的。他们一律穿红着绿。有黑十字会护士,有非洲联盟的旗帜和歌曲。”

  “至于贾维本人,他怎么样呢?”

  “乍一看,并不动人——又矮又胖又黑,不过,为人诚恳,性如烈火,表情十足。动人的要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他传的信息;一个崭新的黑人世界和白人主宰分庭抗礼。至于方法呢?就是做生意;在白星轮船公司的天下那个城里,开了黑星轮船公司。此外,贾维还巧妙的添上点豪华的仪式——一个帝国,有的是非洲爵爷、骑士和夫人;隐示自己是黑神授权的皇帝。这真叫异想天开,但是非常动人。他的信徒准有几十万;大概有五十万。”

  “他有钱吗?”

  “自然有钱。在一九二〇到一九二七这几年中捐到了几百万元。他大事挥霍,根本不当一回事,丝毫不顾他那批痴心的门徒为此流尽血汗。他买船;印书,出版报章杂志。这么糟蹋钱,就此垮了台。”

  贾维是个心地诚挚的鼓动家,对白人和黑白混血种深恶痛绝;要说是他蛮不讲理,还不如说一无经验。他虽然白白糟踢了穷人的千百块钱工资,却唤醒了西印度群岛的农民,使他们意识到非洲,意识到黑种人的尊严,还在美国到处传播。他那套纲领的基础,就是替黑人建立独立国家,让黑人货主和商人按照白人间流行的老一套商业路线发展工商业。他那套计划所以失败,一则是因为在非洲没有一个经营基地,再则是他对贸易和财政问题根本一窍不通。

  只要再接再厉的试验下去,沉住气一次次干下去,到时候这也许有挽回余地。可是,贾维天生不是这种人,他只会吹牛,乱花钱,违犯美国国法,这一来,全部投机生意自然只有完蛋了。一九二五年,他以滥用邮件罪下了牢,一九二七年得到柯立芝总统的赦免,流放到牙买加。一九四〇年默默无闻的死在伦敦。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黑人在哈莱姆就是这样盛极一时,在自我表现方面取得了极大成就,发起了争取自由的斗争。朝非洲伸出了双手。结果,今天非洲各地几乎都有“非洲民族会议”,全是仿效“泛非会议”建成的,有的还是为了纪念贾维而成立的。就在这上面展开了争取非洲自由的斗争。

  在美国,南方反对“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具体表现,就是该会白人秘书在得克萨斯州旅行时遭到了毒打。这一剧烈反对社会改革的惊人现象,吓得他慌张透顶。他就此辞职,结果还发了疯。

  这下子行政管理权就此转到黑人手里。五人执行会就此组成,一时间办得大有成绩。这五个人当中,一个为人和蔼圆通;另一个精力旺盛,有点自私自利;第三个是个见风使舵的应声虫;第四个是个心直口快的雄辩家;第五个是个生龙活虎的传教士。这五人小组领导组织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苦难的战后时期。该会黑人秘书给野心勃勃的副秘书逼下了台。

  不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那套理想和方法倒是根深蒂固的,决不会让个人问题搞垮组织。不久后,“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就卖力进行组织工作,宣传工作,有组织的募集经费。由于用钱得当,也没有营私舞弊的事,“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又走向繁荣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这组织刚成立那时,还以为要生存下去,非得依靠白人慈善机关的捐款不可,想不到如今群众纷纷来支持了。当然,有些白人捐的钱加起来也相当可观,但是,从一九一〇年以后,“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日益增加的主要支援,却来自广大黑人工人,说起来这批人自己挣到的工钱还远不如国内一般人呢。

  谁要自由,必须亲自动手!

  紧急问题又改头换面的出现了,非解决不可。其一是依法伸冤问题,这问题不该只局限于替个人依法辩护;然而,要解决这问题,单靠现成的一点经费还不够用。公民权和参政权问题非得推一把不可,但是朝哪个方向努力呢?私刑案件虽说受到一定限制,初级法院的枉法行为还是存在,而且越来越厉害了。种族隔离应该反对到底呢,还是适可而止?大家应该尽力争取公民权和参政权,可是半刻工夫也不能放弃社会平等。有个白人看到这样不断提到社会平等,一怒之下,准备退出组织,好不容易才把他挽留下来。另外还有个白人,他是位律师,也是财产保护人,有意无意的为了解解闷,一定要订出个绝对合法的方案。

  于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对工人运动的态度也就摇摆不定了。该会领导人明知道,在工业问题上,在黑人的工作和优厚工资问题上,才真正需要切实可行的计划。但是,在这上面,“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偏偏不愿决定态度。该会领导集团当中有白人,也有黑人;有富人,也有穷人;有雇主,也有工人;有投资老板,也有社会党员。只有一位理事始终坚持这一点。

  一九二四年,这位理事劝导“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年会向“美国劳工联合会”提出呼吁:

  多年来,美国黑人一直要求加入工会工人的队伍。

  多年来,你会始终公开宣称关心黑人工人;希望将黑人工人吸收入会;痛恨黑人“工贼”。

  尽管对这问题表面上显然意见一致,实则上黑人工人多数不在工人组织的队伍里,一则白人工会工人不要黑人工人,再则黑人工人不再请求参加工会队伍,因为不入工会,其身价和工作效率反而日益增加。

  因此我会在种族间的劳动条件上面临危机;由于白人工人的种族偏见始终不渝,再加移民入境有所限制,黑人工人就此获得莫大的利益。目前黑人纷纷参加半熟练工人和熟练工人的队伍,主要是以“工贼”的身份加入的。他们已破坏钢铁工人大罢工。他们一旦获得经济利益,不久便能破坏任何罢工。

  另一方面,聪明的黑人完全了解,对工人组织的打击正是对所有工人的打击;过去,工人领袖依靠组织反对压迫和垄断,今日,黑人工人利用工人领袖的血汗获得好处。如果有权痛恨工会的黑人非工会工人,在美国建成个大集团,所有工人,黑人也罢,白人也罢,到最后必然受害不浅。

  那么,难道目前黑白工人不该趁此团结起来?难道目前白人工会不该趁此停止威胁恫吓,黑人工人不该趁此停止害人反害己的行为?

  是故我会建议“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美国劳工联合会”、“铁路员工协会”及其他经我会同意的团体组成一个“种族联合工人委员会”。

  我会建议该委员会从事下列两项工作:

  1.研究全国工人团体和地方工会对黑人的真正态度和实际行动,以及黑人工人对工会的真正态度和实际行动。

  2.根据地方会议和地方工会召开的工人会议这类事实,组织有系统的宣传来反对种族歧视。

  “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随时准备参加这项运动,并请所有工人组织予以协作。我会今特郑重警吿美国工人,若不立即采取这一步骤,国内工人组织所争得的地位,必将遭受不可弥补的损失。

  “劳工联合会”并没有响应这一呼吁,“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就不再进一步呼吁了。一九二五年,非利浦·仑道夫成立了一个组织,顾问团中有毛里士·希尔魁特,号召黑人自己组织工会。这番努力失败了。于是仑道夫就划定活动范围,将特等客车的黑人茶房纷纷组织起来。他赢得“劳联”的部分承认,到一九三七年终于全部准许加入“劳工联合会”。

  不过,这批单枪匹马的开路先锋不大了解殖民主义有多大势力。有个美国人讲到这件事。史沫德莱·达·白特勒少将有声有色的描述了他在外国替美国大企业界当保镖的情况:

  我在我国最机动的军队——海军陆战队中服役三十三年零四个月。从少尉逐级升到少将。在那段年月中,多半时间都花来充当大企业界、华尔街、银行家的高级打手。

  我是个替资本主义卖命的强盗。……一九一四年为美国石油业出力平定墨西哥。一九一五年为第一国民银行出力将海地和古巴变成财源。一九〇九至一九一二年为白朗兄弟的国际银行出力清洗尼加拉瓜。一九一六年为美国糖业界开化多米尼加共和国。一九〇三年为美国果品公司出力将洪都拉斯变成“乐土”。一九二七年在中国为美孚石油公司出力扫平道路。

  在那段岁月里,正如政客说的,我生意做得顺当。上级赐我荣誉,赏我勛章,升我官位。回顾一下,我觉得我不妨给阿尔·伽坡尼几下暗示。他充其量也不过在三个市区中抢劫。我们海军陆战队倒在三个大陆上抢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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