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十七章 曼努埃尔·孟沙作出决定



  一九一〇年七月,吉姆士·柏哈特正在收拾行李,曼努埃尔·孟沙来找他谈谈潘里那家保险公司的事。当时正碰上那家保险公司在筹募第一笔十万元股金。
  “对不起,孟沙,我有什么法子呢,”他说。“我在这儿每年拿一千二百元,干了十三年,如今可要走啦。我虽然没有分文积蓄,倒也没欠什么债。”
  “走?你卖了那么些年的力,难道他们还把你解职了?”
  “不。怪就怪在这里。我是辞职的。人家要我上北方去领导一个争取黑人权利的新组织。我明知我该走,可又不愿放弃社会科学这个终身事业。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因为我批评布格·华盛顿,还公开提出黑人平等的要求,小韦亚校长就受到不少压力,要他把我辞掉。开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知道韦亚不希望我的工作扔下没人管。可是他有多大胆量敢留住我呢?办学校总要花钱,那笔钱又得由约翰·庇尔斯那些财主掏出来,他们可信不过我,对我的工作才不放在心上呢。我决心探探那位年轻校长的口气。他叫我留下,我就留下。不叫留,我就走。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到他办公室去,对他说:
  “‘韦亚校长,人家请我到纽约去工作,领导一个争取黑人权利的新组织。我真不愿意扔下这儿的工作,可是——’
  “校长本来愁眉苦脸的,竟露出了笑容,那份惋惜的样子的掩不住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我看出了这点,心里直像泼上瓢凉水。‘我们也感到遗憾,非常遗憾,’他嘟嘟哝嚷说了一句,又赶紧添补说:‘我不知道——你看汤姆士·杰西·琼斯肯到这儿来接替你的工作吗?’
  “我就恨汤姆士·杰西·琼斯给有钱的大善士当奸细。这个圆滑的威尔士小伙子在罕普顿学院教书;不过好几年来他总是把我当作朋友来看我,我也跟他无话不谈。后来才晓得,原来他把我那番知心话都搬弄给跟我作对、说我坏话的家伙听了。我就此不再跟他见面。这个家伙不是反对黑人受高等教育吗,如今竟然给提出来当我后任。我真觉得恶心。不过比起来,那份厌恶还算不了什么,最叫人心凉的就是我看出那位大伤脑筋的校长竟然巴不得要我走。这一说,孟沙,你总明白,我也可以说是自动辞职的吧。”
   “我真遗憾,非常遗憾,”孟沙结结巴巴说。.
   “我也是。实在说不出有多遗憾。我放弃了一个伟大的理想。我原想当个学者。原想超然物外,关起门来研究一门科学,把世界引导到真理上去,在那个科学领域里,比其他领域更需要真理,否则世界就完蛋了。我坚决相信,只要继续不断、精益求精的判断人类的活动,那么社会学就可以搞得像自然科学工作那样精确可靠。我也相信在美国被隔离的黑人当中,找得到一伙试验品,特别可以用来作调查、判断和推论的实验。这是个荒唐的梦想,不过也值得彻底试验一百年。谁知干了十三年竟就此停顿啦。放下这试验工作,我倒反而得去设法干最不在行的事,要我去对那些痛恨我、讨厌我这样试验的人进行劝说和笼络工作。”
  他郁郁的看着窗外,眺望亚特兰大那溜红彤彤的山岭,肯尼索山就巍然耸立在那里,遮没了西下的夕阳。
  “我的梦根就此葬送了,”他说,“我的象牙塔就此倒塌了。从此我要去教一个民族听信一种不会给他们带来自由的真理啦!”

  约翰·庇尔斯眼看柏哈特没等人家辞退,就自动离职,不由得松了口气。庇尔斯认为布格·华盛顿对黑人倒是领导有方,只有在白宫吃饭那件事另当别论,那都是罗斯福不好,可不能怪他。闹了那场暴乱以后,华盛顿仍旧泰然自若,而且还给黑人出了个好主意。他在任命南方白人官员这种事情上,倒不愧是个了不起的顾问,固然在那黑女人当密西西比州一个小镇的邮政局长和黑人当查尔斯顿的海关税吏那种事上,不是他犯了错误,就是罗斯福犯了错误。但是华盛顿吃了一次亏,学了一次乖;他基本上还是可靠的,庇尔斯心里想。
  不过庇尔斯也弄不明白,如果华盛顿的教育方案破了产,他还能把黑人摆弄多久?像刚离开亚特兰大大学的柏哈特这种偏激的北方黑人,还有北方某些狂热的黑人,不是都在抨击这个教育方案吗?不管罕普顿学院和塔斯其基学院对黑人学生讲过多少回从事农业的话,这两家学校的毕业生还是理直气壮的,几乎一致都去教书,或者从事其他专业了。他出席过塔斯其基学院的会议。出的主意倒也中肯合理。可惜没人听从。黑人还是照样离开乡下到城里去。这里有不对头的地方呢。
  工业教育的成绩也不见得高明。他熟悉的一家黑人学校用手工造了一辆精巧的大车,拿出来展览伤。脑筋的是,成本比用机器大规模生产的贵上一倍。黑人学校置不起这种机器,也找不到销路。白人工会都反对培养黑人的工业技术,甚至还反对州府维持的学校教授建筑业的各项手艺。
  这一来,那旨在形成互相制约的两派工人的计划,搞出什么名堂来呢?什么名堂也没搞出来。目前正形成两派工人,一派是南方白人工人,拥有的政治势力大得异乎寻常,还有一派是压在底层的忧心忡忡的黑人工人,包括小工和仆役,他们工资低廉,公民权被剥夺掉了,在暴徒的眼里看来,不啻诱人的食饵;尤其糟糕的是,他们的政治势力并不是给取消了,反而是给南方白人中头号反动分子利用了。
  在这派压在底层的黑人工人上面,还兴起一批黑人自由职业者,例如教师、传教士、医生、牙医师和少数几个律师。还有药剂师,他们在南方城市里像雨后春笋般的开起黑人药房来了。此外,还渐渐多了一伙经营企业的黑人,这里头包括兼营赌场和历来就有的投机事业的酒商。
  华盛顿给黑人出主意,叫他们去经营企业,这是个新主意,庇尔斯认为行不通,要么只让他们开开小铺子。庇尔斯曾经资助过华盛顿办的“企业联盟”。这机构开起会来人数可不少,发起言来都滔滔不绝。可是总有什么阻碍了黑人企业的发展。那是什么呢?庇尔斯不知道。他看出黑人开始在梦想走一条得法的新道路;走一条可以解决黑人问题的新道路;黑人不仅可能成为专家,替自己同胞服务,而且也可能成为资本家和雇主,主要是剥削自己人,因为种族偏见和种族歧视给了他们独特的方便;不过也能在有限程度里剥削白人工人,这种剥削日后也可能变本加厉。
  这一来,亚特兰大黑人一心发财致富,虽然盛衰无常——就总的说来,倒还算一帆风顺。有些保险公司发达了,个别包工头发财了;黑人商店等企业增加了;所有这一切的发展,叫穷苦的白人世界起了恐慌,生了妒意。
  何克·史密斯的对手乔·勃朗,目前是参议院的候选人,他指出说,白人工会干部要想组织工人,其实也是在替黑人仆役和农场工人谋求提高工资,缩短工时。这一来,就巧妙的把阶级界限歪曲成种族界限了。哪一家穷苦白人家里穷得不愿用黑人佣人的?白人农场主不残酷剥削黑人工人,那靠什么过日子呢?
  南方的白人熟练工人也渐渐不听话了,甚至还利用政治势力。他们正在组织工会,发动罢工。开头是罢工反对黑人抢走“白人的”饭碗。这倒可以理解,有几次罢工中,费了一番周折,雇主也给谈得让了步。不过,一九一〇年,亚特兰大的富尔顿工厂白人职工举行罢工,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工作条件,雇主却断然拒绝。工人说工作条件越来越艰苦;工资越来越低。他们就在七月一日罢了工。厂方声称一共只有八十五个工人罢工;可是罢工工人经费虽少,每天倒要养九百多个人吃饭。
  他们向报界和教会吐露苦衷。凡是工人一加入工会就被开除。他们得拿一星期的工钱押在厂方,要是不在一星期前通知厂方就私自离职,这笔工资就给没收。他们弄坏了机器,还得从少得可怜的工资里扣出钱来赔偿;厂方不肯白白付给工人工资。厂里还用童工,虽然经过长期斗争,还是通不过一项废除童工法案。厂主只答应禁止雇用十四岁以下的儿童,不过孤儿和奉养寡母的儿童不在此例。他们说:“儿童在十四岁以后,再学念书写字,是绝无仅有的事。”他们强辩说,既然如此,就用不着把这种儿童留在学校里,说到头来,罢工工人就是反对棉价下跌和粮价上涨呀。
  七月十三日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总共开了三个钟头。教会开头反对工会,后来又反过来,开始大声呼吁,抗议罢工造成了灾难,但结果是白忙了一场。还刊登了广告向基督大事呼吁。在《宪法报》上出钱登出了一百三十七栏之多的篇幅,声称“上帝要求我们成功”。
  尽管作出一切努力,罢工还是渐渐停止了,失败了。于是这场斗争就转为政治斗争,九月份民主党在梅肯召开一次大会,结果竟变成一场吵闹,一场暴乱。“一切议会法则都被忽视;人们采用的种种方式决非有组织的群众所赞许的。主席受到漠视;无论年龄、官职、名望都无人理会;政敌给喝下台来;州长不准发言;晨会上秩序大乱,以致一事无成;会场叫嚣四起,一片混乱。”
  白人工人一派在政治上取得优势,白人经济界就此面临这一威胁。这派人靠了“白人预选”制,势力越来越大,大得不相称了。他们同时还想把州里工人分成两派,把黑人这一派打到翻不了身的底层。比方说,在亚特兰大,白人选举人一再拒绝拨给黑人学校充分的经费;拒绝设立黑人公园和运动场,还不准黑人进入市立公园。两派工人阶级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斗,白人工人同黑人自由职业阶级和黑人资本家慢慢也展开了无声的战斗。居住和劳动两方面的隔离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了。
  这一来,亚特兰大市也跟其他南方城市一样,就此兴起两个自成一体、多少有点各自为政的种族派别。不用说,他们彼此问也有几分了解。你不妨把他们看成有了枝的一棵树;在底层,树根密切相连,难分难解,就是在生活上有某些休戚与共的地方,在罪恶、贫困和疾病这几方面,都同受煎熬。可是即使在这一层地方,监牢和医院里还是实行隔离制度的。在高一层的地方,树枝就此分开,不过在主仆关系方面,还是密切相连的。然后,树枝渐渐分得更开了,成了雇主和广大职工的关系,距离更远了,这两者之间彼此的了解也都有一定的距离,此外就什么也不了解;要么只了解白人职工的政治势力越来越大了,只有换用黑人这一威胁才能遏止他们势力的扩大。
  再高一层的地方,树枝终于弯弯曲曲的分得更开,连看都看不清。黑人雇用起黑人来了;黑人不再住在白人的后院和靠近大马路的小胡同里,纷纷住起自己的住宅区,地段也不是贫民窟。白人可不踏进这么种住宅,要么是房地产主和掮客,就是这种情况后来也越来越少了。这些住宅里的黑人也不踏进白人的住宅,要么是佣人或者佣人的朋友。黑人和白人各有各的礼拜堂,各有各的殡仪馆,各有各的坟地。
  最重要的是,一看就知道南方白人组织里新出现的裂缝在扩大。在二十世纪以前,没有一个白人肯承认自己日后不会变成个阔雇主,当然要剥削黑人,还有白人工人,他们日后自然都会成为上层工人阶级的人。但如今到了二十世纪,事情明显了,白人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永远要当工人;他们必须指望子女也挣工钱,如果他们不当心,子女就要沦落到黑人工人的水平。因此必须组织起来,进行斗争,利用政治势力设法建立个有特权的工人阶级,拿较高的工钱,受较好的待遇,最主要的是有政治势力。
  说不定到时候,虽然这个念头还不清楚,可是说不定到时候,这个白人工人的特权阶级就会越来越多的分享财主的财富,在州里成为统治力量。由于这个念头越来越具体,白人工人一下子就急着追随何克·史密斯和汤姆·华德生,实行那个剥夺黑人工人公民权的计划了。黑人就要形成一个没有正当权利的工人阶级,拿更小的工钱,在最差的条件下工作。
  这种把种族一分为二的希奇现象,在手艺行业里特别显着,在那些行业里出现了工人贵族,他们有工会组织,工钱又大,工作条件又好;在那种行业里,雇主常常雇用没入工会的廉价黑人劳动力,来设法平衡付给白人的高薪开支,白人就此设法搬走黑人,不让他们干这种活,作为报复。这种斗争在黑人机车火夫一案上面表现了出来。内战以前,在南方少数几条铁路上都雇用黑人当火夫。战后,在新修的铁路上纷纷改用白人工会会员当火夫。后来到了一九〇五年,佐治亚铁路当局开始实行雇用没入工会的黑人当火夫的政策。这一来就此酿成一场万分激烈的罢工。黑人火夫提出要加入工会,可是白人不答应。白人工会领袖喊道:
  “但愿我这一辈子看不见有光荣传统的机车火夫工会丢尽体面,把上帝创造的那等人收容进来。”
  白人火夫不管事实上工钱比黑人火夫高,反而怪黑人拿的工钱低。到一九〇九年,佐治亚铁路当局就把日薪一元七角五分的白人副手撤掉,换上日薪一元二角五分的黑人,同时还给黑人同等资历的待遇。黑人火夫请求外界支持,可是当时黑人资产阶级正在兴起,这帮人对黑人工人的利益才不像对黑人资本家的新利益那么关心呢。他们只是不大热心的声援一下,说不定声援得再热心些也无济于事,根本对付不了白人那股与日俱增的怒火。事实上,白人对留用黑人火夫还是恨到极点,随时随地只要碰得到他们,就对他们暗下毒手。
  亚特兰大的工会领袖就此又能把话题拉回到亚特兰大暴动那件旧事上。“白人为主!”亚特兰大市和黑人火夫跑过的一些城镇都纷纷来声援他。佐治亚的铁路运输线就此瘫痪了。证人都传了来进行调解。他们声称黑人太笨,当不了好火夫;可是铁路当局却替黑人辩护,说他们能干,还公开承认雇用黑人是因为价钱便宜。
  “如果我们能不花大钱,就找到需要的人手,那算得上犯罪吗?”
  最后,调解处决定必须付给黑人和白人同等的工资,结果呢,黑人就此要失业。不过,仍然还留用了几个黑人火夫。
  两年后,“奎克线”的工人罢了工,南方铁路的白人火夫接着也罢起工来。劳资双方协议在铁路线上某一站以北不用黑人火夫,黑人的工钱也比白人低百分之三十。最后南方铁路当局一致同意,今后雇用的黑人比例决不能超过一九一〇年一月一日的数字。这一来,黑人火夫和调度员今后就业的门路就给堵死了。
  这下子,社会、政治和经济等关系上的种族“等级制”,在南方就此确立,在北方也多少有点确立了。待等泰迪·罗斯福把全部心思和精力转到帝国主义扩张上面,随着塔夫脱上了台,这时指靠联邦政府援助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幻灭了。塔夫脱继续向布格·华盛顿讨教政治上的问题,可是华盛顿却谨慎得很,塔夫脱呢,原是辛辛那提出身的人,对黑人也不大同情。当初他在共和党提名大会上收买了南方黑人代表,才提上了名,过后就马上宣布,对他来说,凡是南方黑人都不配享有政治权;还宣布,未经南方白人推荐,他决不委派黑人做官。这一来,那些在北方势力越来越大的黑人选举人就此骚动起来。
  因此,塔夫脱、威尔逊和罗斯福三个人竞选总统的角逐一开始,有些黑人就向罗斯福请愿,希望他承认黑种人的苦境,允许恢复他们参加政府的民主工作。可是罗斯福早就深信,这种做法根本行不通。因此他对琴·亚丹姆士和乔艾尔·史宾迦恩等自由主义分子的忠告,对“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间接压力都置之不理,反而打算跟那真正拥护剥夺黑人公民权、赞成垄断的白人南方结成一伙。罗斯福失败了,威尔逊上了台,至少有几分是因为得到黑人选举人的支持。
  内战后第一个南方人当选了总统,不久就产生重大的后果。一九一二年威尔逊在竞选期间写过这么段话:
  “我一旦当选为美国总统,他们(黑人)可以信赖我办事绝对公正,我办的一切事都能帮助促进他们种族在美国的利益。”
  可是一九一四年《危机报》控诉说:“这些话是威尔逊先生在一九一二年十月十六日说的。为什么总统说了不算数?总统一党有三百四十一票,其中一百十五票是前蓄奴州的参议员和众议员投的。如果这一百十五票不支持,威尔逊先生的一党就会以二二六票比二八七票成为少数。因此,威尔逊先生要推行他的政策,必须得到‘南方堡垒’的支持,而‘南方堡垒’只有一个政治主张:‘打倒黑鬼!’”
  南方,尤其是痛恨黑人的南方,认为如今大权在握了。因此开始对国会竭力敦促,向政府提出要求,在各州到处鼓吹,一整套种族“等级制”的纲领,对美国境内黑种人实行种族歧视,剥夺他们的公民权。历届政府倒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样要求制订反黑人的法律,因此也是反民主的法律呢。
  威尔逊对这些要求十之八九都拒绝,可是有一点他让了步,他还当这是小事情,何况他妻子也坚持要他让步,他就听从了,这就是在华盛顿政府各部门对黑人公务员实行种族隔离制度。
  威尔逊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措施却有这么严重的影响。虽然华盛顿也好算一个南方式城市,可是自从黑奴解放以来,那里黑人的社会地位一直跟国内其他地方不同。在那里,道格拉斯一度当过司仪官,负责举办官方的盛大宴会;自从任命黑人做官以后,从来没出过种族歧视的事,还兴起了一批受过良好教育、主张维护自己权利和尊严的黑人有产阶级。虽然各有各的学校,可是黑人的学校系统不受白人牵制,教职员都是黑人,组织搞得十分出色,即使不比白人学校系统强,也不相上下。内战以后,受过教育的黑人早已纷纷进入联邦政府做官,由于又打开了三两个门路,他们不久就在政府里形成一个强大的骨干队伍。例如在国防部和土地局几个机关里,黑人都高居负责地位。内战后历史上头一个南方人刚当选了总统,就有大批热衷宦途的南方人涌到华盛顿来了,特别是有不少南方妇女,她们眼看竟在“黑鬼”身边工作,都不由大吃一惊。威尔逊对这些情况不大了解;在普林斯顿大学做校长时,根本就没见过一个黑人学生,其实他认识的黑人只有当佣人的。一碰到压力,尤其是碰到妻子也对他施加压力,他就马上屈服,一口答应在联邦政府几个机关里对黑人公务员实行隔离。这下子就规定黑人公仆在不少情况下,不能跟白人合用一个餐室,合用一个厕所,而且往往根本不能合用一个办公室。他们感到受了侮辱,向北方黑人选举人发出了呼吁。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威尔逊不得不接见北方黑人选举人的代表团。他们代表“全国人权平等联盟”,这个组织虽然成效不很大,倒是相当活跃。除了代表团团长之外,团员都不是什么比较知名、比较有影响的黑人。一个是公理会传教士,曾经在纽约州他老家镇上反对过一所“黑人”学校;另一个是心直口快的弗吉尼亚黑人,他在华盛顿开着一家印刷所;这里头还有几个黑人社会活动家,发言人就是门罗·屈洛特。
  威尔逊大概不大晓得屈洛特这个人,可是这人倒值得认识一下。他父亲曾经在葛洛佛·克利夫兰总统手下当过哥伦比亚行政区的契据注册官。当时那机构按手续费发薪俸,老屈洛特就此攒下不少钱。在波士顿日子过得很不错,写了一本黑人音乐书,把三个子女送到最好的学校念书。他的独生子威廉·门罗以优等成绩和“非培塔加巴会”会员的身份,在哈佛大学毕业,就在这一年,布格·华盛顿在亚特兰大发表了演说。而且,就在这攸关历史命运的一年里,本·梯尔曼进了参议院;另外还有三个人在马萨诸塞州中部的阿姆赫斯特学院毕了业:一个是白人,卡尔文·柯立芝,命定要在十年里头继承威尔逊当总统,还有两个是黑人,乔治·福勃士和比尔·刘易士。
  阿姆赫斯特学院这一毕业典礼,对黑人青年说来,无异是个节日。他们和几个朋友,包括屈洛特,结伴从波士顿出发去旅行,里头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奥克托隆”〔注:“奥克托隆”是有八分之七白人血统,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姑娘,后来就嫁给了比尔·刘易士。刘易士在哈佛法科学校念书时,一下子就当上哈佛橄榄球队的主力中锋。塔夫脱后来派刘易士当副检察长。屈洛特和福勃士成了知己密友。
  屈洛特,个子结实,肤色浅黄,在同学当中是出类拔萃的一个。由于先天的秉赋,加上后天的熏陶,他成了个心直口快的领袖。他精力旺盛,信念坚定,凡是他认为正当的事,决不惜任何牺牲来保卫。福勃士,年纪大些,皮肤黑些,为人也更诡谲些,是个笔锋如刀的讽刺作家。这两个人在一件事上有一致的看法,都认为布格·特·华盛顿所发展的那套种族哲学是个祸患。他们联合在一起;屈洛特用了一大笔私产,福勃士在波士顿市立图书馆分馆当助理管理员,他把业余时间全部用上了。他们开始印行《卫报》,从一九〇一年起,这份刊物就一直跟华盛顿和他那帮白人朋友展开激烈的斗争,争取不分肤色种族,人人在政治和社会上一律平等。这几位作家改变了黑人的态度,结果就在他们亚特兰大的朋友柏哈特主持下,在一九〇五年发起了“尼亚加拉运动”。
  一九一三年,屈洛特给威尔逊递上一份请愿书,过了一年,又要求谒见他。威尔逊拿不定主意,不过看来还是答应为妙。屈洛特跟四个伙伴准时赶到。屈洛特没说几句开场白,就单刀直人,说到正题:
  “总统先生:一年前,我们曾经递上一份三十八州的非洲裔美国人签名的国民请愿书,抗议财政部和邮政部对祖籍非洲的国家政府公务员实行种族隔离。我们还请求您根据您当总统的职责和您在当选前的保证,废除这一种族隔离。我们声明,实行种族隔离,尤其是在政府中服务的有不少种族,而只对一种种族实行隔离,那就谈不上自由,谈不上受人尊敬,谈不上凡是公民一律平等。因为这样对待公务员无异嫌弃人家有失体统,或者传染疾病,或者嫌弃他们是劣等人。
  “当时您声明要把情况调查一下。如今事隔一年,我们发现财政部和邮政部两个机关大楼里对非洲血统的政府公务员仍旧实行一切种族隔离制度,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制度还扩大到其他政府机关大楼,所以我们又来了。
  “我们由本盟推选出来,向您陈述这一种族隔离制度肯定继续存在,重新提出抗议,要求您在行政部门对美洲黑人公务员废除种族隔离制度。”
  当时威尔逊总统心里正在躁急发愁。三个月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了。他正竭尽全力不让美国卷入战火。他觉得眼下事务正忙,偏偏插进这个没完没了的黑人问题,未免可笑。不过他想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他说自己调查过这问题,下面也向他保证过,在生活方便和工作环境上,并没有对非洲裔美国人职工实行种族歧视。他补充说,据官员向他报告,实行种族隔离原是为了避免种族间的摩擦,并不是蓄意伤害非洲裔美国人公务员。总统说他深深关怀黑种人,对黑种人的迸步大为赞赏。后来他又令人惊讶的声称,非洲裔美国人所追求的东西是“跟白人完全不沾边”的,还说他认为白种人愿意尽一切可能帮助黑人达到这一目的。
  屈洛特一听顿时发火,狠狠回驳说:“黑人并不追求施舍和帮助,他们只是主张跟白人享有平等权利,而且这些权利应当受到尊重。”
  “两年前,”他补充一句说,“人家还把您当做亚伯拉罕·林肯第二呢。”
  总统涨红了脸,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听了这番比较,心里分明不痛快。“别谈个人问题,”他说。“你上火了。”
  谁知屈洛特硬要说下去。“难道您是给白种美国人‘新自由’,给您的非洲裔美国人同胞新奴役吗?”
  这下子总统可火了。他说目前讨论的不是什么本质问题,因为人人都有骨气,在这方面人人都一律平等;可是目前谈的是经济政策问题,非洲裔美国黑种人是否能像白种人同样干练的办同样的事。
  屈洛特继续提出抗议,总统对他说,如果他代表的组织希望再跟他会晤,必须另选一位发言人;因为屈洛特的语调实在“咄咄逼人”。
  尽管屈洛特矢口否认,总统还是对他说,他已经辜负这番来意,还说但愿那些自称基督徒的人本着基督徒的精神来见他。接着总统又对代表团说,他上任以来还没有碰到人家这么无礼的跟他谈过话。
  这场原定一刻钟的谒见,竟拖了一个钟头,就此突然中断了。
  但是屈洛特倒不是孤军作战。“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马上给总统呈上一份陈情书,上面有莫非尔德·史道雷和奥斯瓦德·贾利逊·维拉德的签名,是《危机报》编辑执的笔,写道:

  联邦政府从未因肤色不同而对公务员实行过歧视。在这以前,这类行为都是在个别州里发生的。国会大厦和联邦旗帜把黑人纷纷吸引到哥伦比亚行政区里来了,他们一心认为住在别处,必定会因为皮肤黑而受到迫害和歧视,住到首都来,在联邦政府的庇护下,就不会受到迫害和歧视。
  今天他们方才明白,虽然他们的祖先在每次战争中都为美国打过仗,可是在葛的斯堡战役和黑奴解放以后第五十个年头,当前这个根据所有公民一律平等自由的理论基础建立起来的政府,却在公务员当中划分了两个阶级。他们把黑人划分出去,仿佛只要一接触到黑人就会玷污他们。黑人的工作效率,科学管理的原则,都遭到忽视,提升的机会,即使在眼前还没有严格限制,不久也要受到限制。他们眼前只有执行下属的日常公务这一前途,根本没有希望论功行赏,升职加薪;无论对所有土生土长的美国白人也好,对外国出生的美国人后裔也好,对目前参加政府工作的意大利人、法国人和俄国人、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也好,升职这个权利都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种隔离制度势必限制升职。
  发布这一命令,根本就没有征求过黑人公务员的同意,有谁不怕麻烦去调查他们对这项命令是怎么看法呢?如今他们就像害上麻疯病似的同白人分开,坐在屏风后面、紧闭的房门里头。由于政府颁布了法令,他们男男女女身上都烙上了劣等人的标记。还要过多久,“黑鬼”和“黑佬”这种可恶的绰号才公开用在这些部门的公务员头上?让任何一个通晓华盛顿事务的人,或者任何熟练的新闻记者来回答吧。黑人将亲自对你说,他们黑种人里头那些敏感的高尚人士,用不了多久就不愿参加政府工作,因为在他们看来,政府颁布的这种法令是最可恶的一种种族歧视。在他们中间,的确普遍认为发表这些不正当的命令,目的就在于实行种族歧视。而且哪里有人抢夺黑人的选举权,对他们称之为劣等民族的人进行剥削、贬低、侮辱和私刑,那里就把联邦政府这一错误行动引为张本,实施新的种族暴行,呼吁苍天行道于世。
  种族歧视一旦闹开头,谁说得上闹到什么地步才收场呢?谁能否认天底下的歧视行为没有一件不会引起新的违法活动呢?

  总统对这件事什么行动也不采取,屈洛特遭受的抨击实在难以还击。像屈洛特这种黑人改革家,要想跟白人政党或领袖在政治上算清帐,遭受的困难就特别严重了。看看北方黑人国会议员和市参议员的表决记录就可见一斑。他们服从表决机器;反对政府贯彻法令;帮助扩大预算;拒绝限制酒类贩卖、娱乐场所和赌场;投票反对行政事务进行改革;反对垃圾及时出清、公事按时办理;虽然代表工人阶级的选民,却反对工会需要的法律。
  他们对这么表决自我辩解说,因为工会对黑人实行种族歧视,因为“得力的”政府对他们毫不关心。他们跟腐朽的白人政党头子一鼻孔出气,因为这些头子想法给黑人谋到差使,哪怕用的办法对社会有害也不管,还卫护他们的公民权免受侵害。白人的改革运动对如何挑掉蒙在黑人脸上那“二等公民”的面纱,几乎往往一无所知,也一无所为。

  孟沙正想着这件事,突然间一颗心收回来了。他听到一项惊人消息:亚特兰大黑人学校那位黑人学监害了重病。一层阴暗的纱幕笼罩在浸浴着阳光的群山上,透过这层纱幕,射出一道光芒,还照旧染着那场暴乱的血污。
  约翰·詹姆士长得黑苍苍的,满脸皱纹,老眼昏花,目光可亲,流露出一种丧家犬的神色。他一个人在家里,躺在密不通风的卧房里,房里没有几件舒适的设备;房外是起居室和厨房。虽然看不出一点赤贫的迹象,也多少看得出没人收拾,缺少安排。家具新的时候倒不坏,可是没好好保养,而且都是陆续买来的,式样也不调和。这幢房子座落在一条窄小的街上,其实几乎可以说是条小胡同,没有人行道,也没有铺石块,夏天里尘土满地,冬天里泥泞填道。两头都通宽阔的大街,大街是联接亚特兰大重要地区的干道,铺来行驶汽车和大车的;但即使在这么两条大街,人行道也从来没有好好修成过。
  约翰·詹姆士在亚特兰大公立学校中教了四十多年的书,从一八九〇年起,就享有“黑人学校学监”这个虚有其名的空衔头。其实他多少是个白人督学的听差,也是个中间人,专门对黑人教师传达上级颁布的决定,特别是讨厌的决定。不过他教书多年,经验丰富,多少还有些势力。在遴选新教师这种问题上,他的意见倒还有人肯听,可是在辞退老教师这种问题上,他的意见就不大起作用了。在薪俸或教学负担这些问题上,他不是没什么资格发言,就是根本没资格发言,尽管他畏首畏尾的进过多少次言,但在十年里头,还是没有搞到一所新学校,也没有改进一下现有的黑人学校的设备。
  在他临终的时候,满脑子只觉得自己一生碰到的只有挫折和失望。照好人这字眼的一般含义说来,他算得上是个好人。没有恶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看见女人就害怕。生来和善;待人心眼好;自己挣到的钱多半都送给别人,成了家以后也用心顾家。他妻子是个文盲,生性消极,胼足胝手,可惜死了不知多少年啦。他有个女儿,结了婚就跑到北方,一去就没个影;还有个儿子,成了人,可惜也死了,留下一堆孙儿女,都归他抚养,但是他一回也没见过面。
  如今没人来送他终,他也明白是什么道理。他一向胆小怕事,这自己心里也有数;一向怕白人,怕白人的财势,因为在童年时候和青年时代,亲身尝到过残酷镇压的滋味。亲眼看见过心地邪恶的人、厚颜无耻的人、野心勃勃的人、轻率卤莽的人,突然遭到各种各样的镇压。他做人的方针,有意无意归结为三条,一是避免跟白人冲突,二是白人肯答应赐给的东西才向他们开口要,三是承认他们在才干、财力和功绩等方面都高人一等。
  第三点倒是事实。他虽然知道白人对他同胞常常不讲公道,可是也更心确信白人天生高人一等,还认为他们终究是一片好意。他们有权势,因为他们理该有权势;他们相貌好,风度好;他们有财产,那是他们合法挣来的。轮不到他这流人,也轮不到他同胞来议论他们那份天赐的优越;只有顺天应命、安份守己才对。当然罗,不是所有白人个个都能符合最高水平,连一般水平都达不到的也有。有些白人降到水平以下,少数人比黑人还不如。可是詹姆士并不把这些人当白人看待,甚至也不当人看待。他们是奇特的早产儿,局外人;多半都是“穷苦白人”。
  另一方面呢,他最近看到了年轻一代黑人的行为,这些年轻人不是下三流,也不是流氓,甚至还是上流人,好人家的子弟,家教也好;这些源源不断涌进黑人学校的子弟,似乎入学年龄越来越年轻了,看了他们那种几乎冒犯神明的行为,真叫他心烦,往往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不敬神,二不敬人,而且痛恨白人。他们咒天骂地的对白人悄声恫吓,有时竟还高声恫吓。有一回他大吃一惊,看见一个满脸杀气、衣衫槛褛的黑孩子,在街上扑打一个相貌漂亮、衣冠楚楚、也没惹人的白孩子,等到他这个学监跌跌冲冲的赶去搭救,那孩子差不多给打得半死了,他连忙赶到督学跟前,语无伦次的大赔不是,那挨揍的白人倒霉蛋还没送到医院,他已经把这小黑鬼抓到苦工队里去了。
  连黑人教师也在纷纷抱怨,不安于位;尽管他们嘀咕不满,公开不服,他还是经常抓住机会跟他们谈个明白。可是怎么办呢?他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有财有势的大城市里,黑人只占三分之一,如果看一下他们的收入、教育和势力,那连三分之一也不到了。那么黑人除了当当比较听话的佣人,比较卖力的工人,不再怨天尤地,身上弄得干干浮净,态度恭恭敬敬,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今他躺在床上,感觉不大痛苦了,思路也越来越模糊了,但不知怎么的反而明白自己一事无成;有些事情自己无法理解;说不定自己原来还可以有更大的一番作为;不过他不愿做错事,绝对不愿做错!
  他心头一亮,刹那间忽然想起了曼努埃尔·孟沙这个人。孟沙出身本州南部地方,如今在亚特兰大待了十二年啦。他是当地规模最大、设备最好的一家黑人学校校长。詹姆士不喜欢他,虽然这说法也许有些过分。詹姆士不了解他。当初孟沙就是直接提出要求。他要一所新校舍。难道他不知道白人不肯出五万块钱办所黑人学校吗?他还要多请几个教师。还要改善设备,还要添上大批一向缺少的新式用具。
  好吧,他提出这些“要求”有什么结果呢?什么也没有。他太躁急啦。白人决不会吃硬的。得向他们苦苦哀求才行。可是这还不算,詹姆士不久还一清二楚的看出,原来孟沙真正目的是想接替他当学监,把他从来不敢提的要求提出来;他不敢提,是因为提这么种要求毫无用处——难道真是毫无用处嗯?就在这时刻,门开了,孟沙走了进来。
  孟沙向来不把詹姆士放在心上。他熟悉那种人,干脆就是不理不睬。他有什么要求,总是向督学直接提出,即使知道自己会挨到一顿训,或者碰个软钉子,他也不管。只要知道自己一番意见和仔细搜集的论据上达真正的当权派,没有断送在詹姆士那种吞吞吐吐、软弱无力的措词里,他至少也满足了。
  当初他一听到詹姆士害病的消息,就存心去探望一次,因为他知道老头一定弧苦伶仃,没人照顾。可是,由于忙着工作,管家,忙着梦想,学习,操心,就把这份内该做的事几乎无限期的拖延了下来。今天早晨,有些教师说起有好几天没见到学监了。孟沙才连忙赶到那条小巷底,立定脚跟,敲了敲口。他正巧赶上接过老头的手,紧紧握一下,眼送他双目失神,呼吸停止。说来也怪,孟沙竟大为震惊。他原本不喜欢这人。那是个胆小鬼,白人的“黑鬼”,“老奴才”。与其说孟沙恨他,还不如说可怜他。孟沙就是同情他。虽然多少还有点了解他,可是心里还是高兴他终于死了,孟沙在这个异常不舒服的停灵地方四下看看,眼眶里竟不由涌上泪水。
  他沉思着坐下,盯着那死人。那人一死,事情就要起变化;亚特兰大的教育就要起变化,黑人教育也要起变化啦。这不光是因为约翰·詹姆士过世了,而是因为亚特兰大一定要意识到新兴力量。事实上应当由他来发动这些改变,因为他知道应该提出什么要求:一所黑人高中;一所夜校,至少再来两所新的小学校舍;黑人学监要有更大的实权。这些要求都合情合理。他们不会一直不答应,否则那些种族间合作的言论都是空话了。他要提出这些要求。如果答应了,他的权势就会大起来;如果不答应,他就要一提再提,一直提到——一直提到——想到这里,他没有再往下想,只是紧紧咬住牙关。
  他走进家门,还在一心转着念头,就此没看出全家人心头那份兴奋。饭早开上来了,他妻子和三个儿子,还有五岁的女儿正在等着他。还有罗斯福·威尔逊也在,这孩子是亚特兰大暴动期间留下命的,他母亲已经把他献给了上帝,这会儿他是来看孟沙几个儿子的。
  孟沙心不在焉的打过招呼,落了座。做了一番祷告,就俭省的吃了起来,其他的人当然也照着做。孟沙一颗心正放在全家人身上呢。
  他的大儿子道格拉斯有十五岁了。棕皮肤,松头发,身材结实,脑筋迟钝,不过干起活来倒是一个劲干到底,对自己该受什么教育,将来日子怎么过,还有一般黑人该处什么地位,该尽什么职责,心里都有一套明确的想法。为人特别坦率。瞧不起胆小鬼。认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坚决赞成一切种族都平等,也经常这么挂在嘴上。所有这些虽然都有良好的一面,可是面对这个残酷无情的世道,他存着那番信念怎么过下去呢?
  勒弗尔斯是按密西西比州第一个黑人参议员取的名,十一岁,个子瘦小,为人沉着,不声不响。头脑灵活,不大善于表示自己的意见,不过自有一套看法。孟沙向来拿不准自己是否了解这孩子,平时屡次对他谆谆叮嘱,也拿不准他是否放在心上。
  勃罗士,九岁,生性古怪。比两个哥哥长得黑,皮肤就像细腻的棕色丝绒般覆在清秀的容貌上。他是个漂亮的孩子,身上有种不同凡响的古怪气质,仿佛是个不知倒退多少年的原始人。一头乌发鬃成一个个小圈圈,眼神蒙胧,亮闪闪的。小时候,碰到过路人停下跟他招呼,他却一点也不客气,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带着点目空一世、超然物外的冷漠神气横扫世界。他慢慢变得圆滑听话,对学校功课却不大关心。他是母亲的心肝宝贝。
  索裘纳是孟沙家的独生女,在亚特兰大暴乱后才出生的,生下来就不受欢迎。她长得娇小玲珑,特别怕羞。皮肤很黑,容貌确实粗陋难看。头发又硬又稀。她老是溜开,独自待着,家里人也好,来客也好,完全没把她放在心上。.
  孟沙两眼离开餐盘,抬头一看,突然感到大家都不作声。家里人都吃好了,个个都在望着他。他妻子隔桌递过一份电报,一看就知道这份电报已经拆开看过了。原来是印第安纳州格里市发来的夜电,请他去当格里黑人高级中学校长。他坐着望望电淡。这份聘书他可等了五年啦。一九〇七年他没有收到聘书,是因为当时格里黑人正跟黑人学校斗争,反对让外人参加学校工作。今天他收到聘书,是因为首创学校的校长如今过世了,白人想找个黑人来接替,这个黑人就是已故的校长老早推荐过的,说他这个人是按南方那种甘愿隔离的奴才型训练出来的。他们给孟沙年俸两千完。
  他朝全家人看看,不知怎么的他仿佛还是头一回把他们当做人看待,而不是当做私有财产和家丁食客;他把他们当做独立自主的人,自己倒愿意跟他们交谈、讨教。也许他如今感到精神上孤单,是因为他两位老师都不在了,眼前就要他作出重大的决定了。
  冷不防他开口说:
  “我怎么办?”
  大家都不胜惊讶的听他说话。以往他跟他们说话的口吻,不是家长式,就是小神明。如今他倒向人家讨教了。他妻子头一个答腔。
  “到北方去做个自由人。”
  “黑人在格里并不自由;比亚特兰大是自由些——可也并不自由。”
  “‘黑鬼’到处都不自由。”道格拉斯咕哝道。
  勃罗士扯着嗓子说:“我们干嘛不斗争——拿起枪杆子,干掉白人?”
  “他们人比我们多,”勒弗尔斯说,“手里枪杆子也比我们多。”
  “这还不去说它,”孟沙说,”就算我们胜利了,还是会失败的。杀人不会带来友谊和平等。”
  勒弗尔斯沉吟道:“原来我们既不能斗争,又不能屈服。那我们怎么办呢?”
  “就是逆来顺受,”道格拉斯说。
   “不,”曼努埃尔说,“决不。反正总有什么地方,一定有条从邪到正的路,一条不走邪道就能达到目的的路。一定有这么条路,否则求生反而是找死啦。”接着又说,“约翰·詹姆士过世了。”大家听了都大吃一惊。“我要去申请接替他那个位子。”孟沙又加上一句说。
  苏珊吓得喘不过气来,倏的站起身说:“你这个糊涂虫!”她眼泪汪汪的收拾起碗盏来。
  曼努埃尔看着几个儿子冷酷的眼光,接下说:“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受洗礼取名字的事?”
  “只说过十来回吧,”道格拉斯话里带刺说。
  谁知孟沙还是接着说下去:“当初我父亲遭私刑处死了,我正好生下来,姥姥就把我抱到教堂里。她用我父亲的鲜血给我行了洗礼,还给我取名叫‘黑火焰’好久以来我都没弄懂她的意思。今天我大概弄懂了。我在燃烧,几乎把自己烧为乌有。我烧的是文火,火苗幽暗,可是永远、永远也不灭。等我上了年纪,才看到有些灵魂都在熊熊燃烧。这里头有我母亲;从她那黑灵魂的罅缝里,简直看不透她心头那股白热;弗雷依堡小姐烧的是弱火,火苗密集,火光带惨绿色;道意耳发出的火光带青色,明亮而炽热;柏哈特是受过自己思想熏陶的深红色火焰,我也是火焰,我在燃烧。”
  孟沙站起身,朝全家人看看。道格拉斯也盯着他看。勒弗尔斯和威尔逊不敢抬眼,勃罗士慢慢走出去,到厨房里帮他母亲收拾。索裘纳早就在榻上睡着了。
  孟沙接下去说:“姥姥给我取名叫‘黑火焰’。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忘掉过。当初在耶路撒冷过的那段日子,却害得我记不大清了。我内心里的火焰几乎熄灭。我卑躬屈膝,忍辱偷生。监狱里的铁窗把我压得抬不起头来。后来我给释放了。我获得自由了,可是还弄不明白,直到出了那次暴乱,出了那种袭击到我们大家头上来的仇恨和死亡的恐怖行为,才弄明白。如今我可活着了。如今我站起来了。我是外祖母心目中的‘黑火焰’,她就是指着我血污的身体起誓的。我是‘黑火焰’,可我烧的这股火是为了要把一切清洗干净,不是要把一切都毁灭。因此我烧的是文火。
  “我这么说可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每回痛下决心,心里总是隐隐有些怀疑,这种怀疑害得我麻木不仁、动弹不得。我从来也没有绝对拿定过主意。对另一面倒老是看得一清二楚。哪怕我知道自己对的时候,也老是担心恐怕多少有点不对头。我就是在这方面需要帮助和鼓励。我看到火苗笔直、一直烧到底的红火焰,不免眼红。黑火焰也在燃烧,但也许没那么彻底;也许多几分顾虑,多几分同情心——不过烧还是在烧着;不烧可不行,因为天下需要烧呀。因此我要烧下去,就在这儿我做窝的亚特兰大烧下去。我知道这话听来可笑。我心里想的话,每当打算说出口来,总是有不少话听起来就像疯话。可是你们别笑。帮帮我忙。我知道作出这番决定,害得可怜的老婆多伤心,也知道要害得你们吃多少亏;不过我应当成为‘黑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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