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九章 鲍尔温老博士和他的一家
鲍尔温博士开始了新的生活。佐治亚州立大学是个古老的学府,可是几年来一直经费不足,校舍早已颓败不堪,不过学校还保持着一定的传统。鲍尔温博士很喜爱这所学校,他早年也在这里念过书;他觉得这所学校大有可为,常常幻想有朝一日他的学校要领导南方找到新的前途,那时他的学校该有多重要啊。
说也奇怪,鲍尔温博士倒没有因为结婚而受到多大打搅,他还是照常用他的脑筋。夫妇俩从上校赠送的款子里动用了一部分,把破落的校长住宅作了一番翻造和装修。他们同校内的教授、当地的社会人士和一些年纪较大的学生都有交往。总之,鲍尔温博士觉得生活有了新的乐趣,而贝蒂露呢,也觉得日子并不像她早先想象的那么难过。她不敢说自己十分幸福,不过她至少过得很安宁、很太平。
布雷铿立治上校也很喜欢这所古老荒凉、屋舍疏落、为许多校友所念念不忘的学校。他喜欢同鲍尔温博士谈论天下大事,有时还去听听他的讲课。他听说苏丹出了个马赫迪,赶走了英国人,心里十分不快。他听说意大利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要并吞埃塞俄比亚,又减到很惊异。他虽然看到阿瑟尔这样一位绅士意外地当上了总统,看到民主党自内战以来第一次有了不日重掌大权的希望,然而心里总不敢相信万事就会上轨。那时国际贸易在不断扩大,铁路向全国拼命扩展;人寿保险公司增加了一倍,电话也已开始使用。
可是上校心里却渐渐不安起来。他怎么也忘不了孟沙家的那个孩子。他觉得自己老是隐隐有些头痛,痛得虽然不很厉害,却始终不退。他的知觉也迟钝起来了。他的记性坏到极点,有苦难言。晚上就是能阖会儿眼,也大做其恶梦。有时候他觉得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是别人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起了幻觉了。上校觉得自己起病并不突然,也不吓人,可是亲友们都来向他殷殷探问了,那使他格外烦恼。有几次他在大白日之下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一次,他看见一个陌生人身上有滴血渍,差点儿就骂起来,而其实那人身上什么也没有。又有一次,他看见一伙骑马的杀人犯,就大喊大嚷,而实际上那不过是些打猎归来的白人猎户。还有一次在公园里,他恍惚看见妻子血淋淋的尸体横在丁香丛中。医生来看了病,叫他好好休息,以后不妨出去旅行旅行,最好到国外去走走。但是贝蒂露却另有个妙方儿。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等到女仆退下以后,贝蒂露就对父亲和丈夫宣布:过几个月她就要抱娃娃了。说罢就吻了吻他们,上楼去了。翁婿俩全都一楞,可是最惊奇的还数贝蒂露自己。贝蒂露今年三十岁,她的丈夫已经六十五岁了。她以前一向都很规矩;就只有那么一回,她忘了自己的出身和门第。可是如今在这儿雅典,她有了知心的密友。丈夫的温存是极难得的,对此贝蒂摩虽然不太热心,也安然自若的忍受了。
鲍尔温博士自己知道,这孩子可能是他的。但是他心里也并不隐晦,这孩子也可能不是他的。即使不是他的,他也不在乎。一个大学城里,总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贝蒂露还年轻,喜欢有伴儿。这个孩子可以给她作伴。是谁的骨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教育。这个孩子,将来该是归他教导的了。
上校听到这消息先是一怔,可是随后就高兴了。他一度也觉得事有可疑,可是看老博士安然自得,想想自己家的姑娘也决不会有什么不端,上校的疑团顿时就消释了。他不由得兴高采烈。布雷铿立治家有了后代了。他的名字有人承继了。本来他总以为他们这个家族到了他就绝后了,他也不必为天下大事而操心了;可是如今却出了个奇迹:他后继有人了。他的健康有了起色,于是心里就作起打算来。
他总忍不住要想起那个健壮的黑小孩,心想这个黑孩子跟自己的外孙将来也不知会怎样相遇,彼此关系如何。他将遗嘱作了修改,指定把大部分财产赠给外孙,另外提出两千五百元,赠给密兰迪·孟沙和她的儿子。
一天天一月月慢慢的过去,贝蒂露心里又是欢欣,又是厌恶。她不久就打定了主意:她决不在雅典住一辈子。这个大学城又小又沉闷,流言既多,又爱嫉妒。贝蒂龌知道自己尤其是人家说坏话、瞪白眼的对象,虽然对于教务长(这里的人都这样称呼鲍尔温博士),大家还是极尽恭敬。有几次他们还受到了社会的排斥,鲍尔温博士是浑然不觉,贝蒂露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时学校的今后发展问题仍然悬而未决,贝蒂露听说有一批校友坚决主张把这所古老的大学迁往新兴的亚特兰大,心里好不喜欢。亚特兰大没有一所高等学校,只有一所黑人大学,那是不能算作大学的。为了研究迁校问题,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在学校里开过几次会议,贝蒂露对他们招待得十分周到。设在亚特兰大的州议会也起了推动作用,他们不肯再给学校拨下必要的大量经费。外间有个公开的传说,说是学校如果设在亚特兰大,州议会就会慷慨多了。
几个月紧张的等待终于过去了。一八八一年夏天,在亚特兰大的一家医院里,贝蒂露染着血污,忍着绞痛,生下了一个男孩。几天以后,在桃树街一家新开旅馆的漂亮房间里,约翰·布雷铿立治上校站在洗礼盘跟前,怀里抱着约翰·布雷铿立治·杜比侬·鲍尔温,老博士也笑吟吟的站在一边。上校把外孙交给了满面春风的贝蒂露,慢慢的转过身去想要坐下,却突然中了风,死了。
贝蒂露伤心得不得了。她直到最近几个月,才深深的了解了自己的父亲,感到无限的同情。她本来想让父亲出去旅行,多认识一些同道的人物。可是偏偏又来了这个娃娃,而如今,父亲却死了。
不过贝蒂露现在拿定主意,她的另一个计划一定要实行。她要在亚特兰大这个蓬勃发展的大都市里住下,她要让儿子在那里长大。在一个穷苦白人的城市里,布雷铿立治和杜比侬这样的贵族门第在社会上很占便宜,这一点是不可忽视的。贝蒂露还利用外人的附会之词,把佐治亚大学的创始人亚伯拉罕·鲍尔温认作了丈夫的本家。后来,她又帮助校友的迁校委员会拿出一笔经费,供学校在亚特兰大设立办事处,好让她的丈夫抽出一部分时间待在亚特兰大,会会当地的商人和议员,为迁校事宜作好准备。
另外,贝蒂露还决定把新得的遗产清点一下,重新投资。她如今很有钱了,家私都由她一人支配。同她有银钱往来的是一家很老的银行,最近刚把驰名全国的约翰·庇尔斯公司的小老板招来合了伙。这个年轻人跟她差不多年纪,也是刚刚得了个儿子。贝蒂露就去找他商量。她听说父亲有两千五百元赠给孟沙的孩子,心里非常生气。她父亲不知道,在几年以前,蓓茜大婶服侍了她几天,就敲去了她五百块钱。贝蒂露尤其不能原谅的是:她父亲来作客的时候,那两个黑婆娘竟敢那么急不可耐的,揭下活儿就走。她没有费什么事,就把孟沙名下的赠款设法减到了五百。前些时她在立奇百货商店看见一件皮大衣,这余下的两千正好用来买了大衣。反正,黑人又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
但是鲍尔温博士则一心想建立一所名副其实的大学。学校本部暂时设在雅典,以后或许要搬到亚特兰大。他实在觉得在哪儿都一样,只要计划对头就行。目前他首先要使自己的想法和教育方法适应新的形势。他亲眼看到:卡罗来纳的试验——打算依靠有自由、有文化、有公权的黑种工人来建立新农业的做法,已经宣告失败了。那是在一八七六年给血淋淋地扼杀的。
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局面,私刑盛行,法院枉法,目的是想重新建立奴隶制度(博士知道这个打算是最后一定要落空的),或者建立一种新的、现代化的等级制度(他也不信这种制度能够建立成功)。他觉得这一切完全是多余的。他还是抱定原来的主张,认为让一些稍有才能的黑人念点儿书,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亚特兰大这个新兴都市,位置正介于那古老的贵族社会——卡罗来纳,和兴起较晚的棉花王国——密西西比流域之间。这里是北方工业势力源源入侵南方的天然孔道。这未来的变化,使鲍尔温博士很感兴趣。
鲍尔温博士结果并没有当上佐治亚大学的首长。学校的首长名义上是校长,但这一向只是个作为号召的挂名职务。最近甚至有人提出,要让那高龄的杰弗逊·台维斯来当校长。不过,学校另外还需要一个真正的领导人,负责领导教学工作,受过鲍尔温博士教导的学生都知道博士担任这个职务最为合适。因此,老博士就当上了“教务长”,薪水定得相当高;凡是教育方针、教学实践,都归他负责,筹集经费、公开演讲则仍属校长所管,而校长一职却始终空悬在那儿。
从一八八〇年到一八九〇年,形势的演变非常缓慢。工业和资本滚滚的流入亚特兰大,政治局面日渐严重。鲍尔温老头觉得很反感。他看到一些政客妄想解决人的问题,结果搞得一塌糊涂。在经济方面他是一窍不通的。他认为劳动是应当的,工资是必需的;不过这种日益高涨的农民的呼声决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这是一个劳动问题。他认为华德生是个煽动分子,而年轻的格兰迪则引起了他的兴趣。一八八九年有一次,他照例到亚特兰大去,一方面去看看自己的儿子(那时已经八岁了),一方面去同校务委员会商量些事;他抽了个空,在一个金黄色的十月的下午,悄悄跑到山区展览会公园,去听亨利·格兰迪演讲。
格兰迪站在上万名农民和他们的家属面前,俨然是个满面红光的胖胖的知识天使,态度显得那么和蔼。
“喂,乡亲们!”他先讲了两个非常好笑的故事,逗得满场哄然大笑。接着,他就大声疾呼了。只见他把脚踮得高高的,双臂像打连枷一样乱挥。他的声音有如雷鸣。他的头发飘动,脸上直淌汗水,胖胖的面颊涨得血红。
突然他顿了一下,听众都探出了身子,紧张地等着。他带着颤抖的声调,把话头一下子转到上帝和宗教上。他手指着苍天,脚高高踮起,深沉的声音里又充满了感情,眼睛里含着热泪,尖着嗓子叫道:
“上帝划分了人类,谁也不许把他们并拢!”
鲍尔温博士反感极了。他不赞成在政治演说中动感情。他觉得这是模仿黑人的讲道,黑人味儿太重了。
格兰迪的演讲,可以说是一个熟悉自己角色的老练演员的精心表演。每个姿势、每个音调,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而格兰迪本人则小心地藏在背后,观察演讲的效果。可是这一次的效果却不能使他满意。
鲍尔温博士看见在场还有不少黑人,多半三五成群,避着白人,不过也不是所有的黑人全都如此。他看到,在前排的听众里就有华德生的盟友,那个漂亮的黑人道意耳,目不转睛地全神望着格兰迪。格兰迪自己一定也觉察到了,他结尾的高潮——呼吁实行种族隔离,并不像往常那样受到欢迎;掌声虽然不少,却并不热烈。
鲍尔温博士看得出:格兰迪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一定知道自己病了,他说不定还在担心他们那一派人在下届选举中要遭到失败。格兰迪看到黑种工人和白种工人手拉着手,在向胜利迈进。可是,其实他们还不会得到胜利。只要黑帮操纵了选举,他们得票再多也得不到胜利。他们还顶不住暴力的镇压;至于格兰迪的武器——资本、工业、“新南方”的繁荣,那是打不倒他们的。
鲍尔温博士事后知道,格兰迪作过这次演讲以后就得了头晕症,病倒了。可是他不肯休息。十二月又赶到波士顿,去对马萨诸塞商业公会演讲;他也不看看时间、不看看地方,竟又接着赶到普立茅斯石,光秃着脑袋站在岩石上,作了他的最后一次演说。他受了风寒,回到南方,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
鲍尔温博士失望极了。第二年汤姆·华德生当选了国会议员,更使他心中不快。他一向认为华德生是个煽动分子,从来不去听他的长篇大论。鲍尔温博土抱定宗旨,认为医治南方的灵药是教育,不是政治。因此他看见自己的建校方案有了新的进展,受到很大的鼓舞。以前,推动州立大学迁往亚特兰大的,是雅典的学校的校友会。如今亚特兰大白己也来拉一把了。亚特兰大有的是钱,却没有白人的高等学校。亚特兰大需要一所大学。
那些实业界的巨头跟贝蒂露通同一气,利用鲍尔温老博士的声望,建议把佐治亚大学——至少也要把一些重要的院系——搬到亚特兰大。为此,成立了一个“佐治亚大学扩建委员会”,由贝蒂露提供适当的房屋,把办公处设在亚特兰大。许多会议都在这里举行。为了参加一次会议,一八九〇年春天,鲍尔温博士又来到了亚特兰大。
鲍尔温博士一向的教育方针,是要使学生能参加建设一个发展中的新世界;他认为在这个世界里,不应该有枉法、舞弊、贪污的行为,不应该有无能、懈怠的政府,法院也不应该抛弃正常的职责,被用作奴役黑人的工具。此外,鲍尔温博士对那些上升的黑人也很感兴趣。在他看来,生活就是教育;只要锻炼智力、认识现实,人类的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因此,黑人问题乃是一个教育问题,而事实又摆得很明白:黑人——应该说大半的黑人——是不可教育的。只有少数人——极少数人——才可以受些训练。不知道这样的黑人究竟有多少?在那么多的黑人中能占个百分之几?
他对学生讲得很坦率:要把黑人压下去是多此一举。他说:
“对这些天生低能、出身卑微、永远也不可能出人头地的人,根本就用不到大动干戈,把他们压下去。我们只要耐心点儿,放聪明些就行。你们要了解他们的处境非常悲惨,特别是那少数——那极少数出类拔萃的黑人。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对他们不必加以隔离,也不必加以压制。他们成不了什么大事,就是有少数几个取得了一些成就,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这是他们的光荣,也有利于世人。就让他们有那么点儿机会吧。这一切骚乱、恐惧、搏斗,都是荒谬可笑的。绝大部分黑人是永远也爬不上去的。
“假如有人拉着自己的靴带拼命要把自己往上提,那也不必同他们争论,更不必加以拦阻。要不了多少时候,他们自会撒手不干的。黑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跟黑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了。黑人的特点是滑稽、古怪、诚恳、模仿力强,可就悬没有脑子,”
不过,鲍尔温博士承认那也有一些例外,偶尔也有一些例外。他承认,他熟识的黑人其实也非常有限。而且接触的范围相当狭窄,只限于交换彼此的看法和意见,而并无个人的交往。他很想知道:对他的看法,那些北方来的新教师是不是都能够同意?他等不得别人介绍,就在奥古斯塔找了几位教师,谈了一下。他得出结论,认为其中有几位根本是失意的老姑娘,她们不过是把自己在北方学到的一些东西,刻板地照搬一通。她们为人是真挚而诚恳的,然而教学成绩只是平平。
他从前在卡罗来纳和佐治亚南部地区参观过几所黑人学校,看到那里的情景,真忍不住发笑。三两个学生勉强在学习读书写字,大部分学生则简直在干着急。所以看来黑人的大学是根本不必要的,普及中学教育恐怕也难以成功。他不大看得起那些当黑人教师的。他过去也碰见过几个,觉得他们心地都是极好的,可是没有受过十分扎实的古典教育。他倒很愿意跟他们合作,也很想跟他们谈谈黑人学生的问题。
当然,这些黑人学生里也有一些有才能的,也有一些例外,不过例外是不多的。对他的意见,有些北方来的白人教师表示同意,也有一些则一心想建立黑人大学,鲍尔温博士觉得他们简直是迷了心。他们的理由,只要是正确的他也都承认。黑人学校确实需要教师,教师也确实需要受相当教育,可是那也不必读正规的大学啊,只要搞个什么样的师范学校就行,对,师范学校是一定要办起来的。
鲍尔温博士担任了新的工作以后,有好-一阵没有再过问黑人教育问题。今天,他为了佐治亚大学的公事来到了亚特兰大,顺便就到桃树街的新居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妻子漫不经心地接待了他;又催他快走,免得赶不上三点钟的校董会会议。鲍尔温博士一看时间明明还很充裕,心想何妨顺便到密契东街去看看那所绿草如茵的黑人大学。他刚要登上石阶,看见来了个年轻人,就把他唤住,打算问路。这个年轻人就是曼努埃尔·孟沙。
鲍尔温博士走进亚特兰大大学,教人一看就觉得很不相称。他的外表完全像个老派的南方绅士,只是衣着比一般马虎些,眯着一双近视眼,东张西望,拿不定主意。他看见了孟沙,赶紧提起那又高又尖的嗓子,向他招呼:
“嗨,小伙子!”
可是这头一句话就说得不对头,一听就知道他是个南方白人。亚特兰大大学的大学生怎么能叫“小伙子”呢。是大人了。这时孟沙也认出了鲍尔温博士,但是事过十年,老博士已经认不出他了。老博士把这“小伙子”打量了一番,心里觉得相当中意。他忘了问路,倒跟他攀谈起来。
“你就在这里念书吗?”
“是的,先生。” ·
“你喜欢念书吗?”.
“很喜欢,先生。”
“你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先生。姥姥要我当传教师,妈妈又要我当律师。我倒想去教书。”
“为什么?是因为你想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别人呢,还是因为这个职业最好找呢?”
“因为我自己还要学习。”
鲍尔温博士睁大了眼,顿住了。他半晌才说:"对,年轻人(不是“小伙子”了),你这条道儿走对了。不过——(又想起了他是黑人)——旁的职业还多着呢,譬如当木匠啦、厨司啦……”说着,紧紧瞅住了这个年轻人。
孟沙觉得一阵子不自在,说:“我才不愿意替白人干活呢。”可是他猛然想起鲍尔温博士不但是白人,还是南方人,因此又改口说:“我喜欢教书,先生。”
鲍尔温博士“嗯”了一声,说道:“我是来看看……”
“你要不要见见我们的希腊文教授?”孟沙知道鲍尔温博士最喜爱的就是希腊文。
“希腊文?”老博士说。“你们学校里也教希腊文?”
“是啊,先生。”孟沙就滔滔不绝地夸奖起史本斯教授的学问来。“先生,他的老师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杜奇呢,”
鲍尔温博士瞪大了眼,急切地说:“带我去。我要见见他,”暗里却在嘀咕:“杜奇的学生能在这儿干些什么呢?”
这以后的一段经历,使他终身难忘。他会见了史本斯教授。史本斯教授是密执安大学出身,懂得希腊文,而且极其精通——竟是个杰出的希腊文大家呢!鲍尔温博士跟他交谈之下,不禁心花怒放,差点儿把所以要冒昧跑来跟他结识的真正的原因倒忘了。后来他想了起来,就问道:“史本斯,你为什么好好的教授丢下不做,要到这儿来教黑人呢?”
史本斯教授个子矮小,非常和气。他笑笑说:“我喜欢黑人,也爱教书,”
“可是教他们什么呢?”鲍尔温博士问。
“你下午来听听我的课吧。”
因此鲍尔温博士就留了下来,他只好很尴尬的,伴看史本斯教授和他瘦弱的妻子、年幼的女儿,还有六个黑人学生,在地下室的饭厅里吃了午饭。学生吃得也很讲规矩,一边还跟他、跟史本斯夫妇、跟自己的同学,坦率地交谈。他们的英语讲得很不错。鲍尔温博士对着此情此景,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要是他的学生见了,真不知会怎么说呢!还有他的妻子会怎么说呢?饭后,他就伴着精神勃勃的史本斯,走进简陋的教室,教室里有三个男学生,一个女学生,肤色从白到黑,深浅各不相同,衣着都很平常。可是鲍尔温老博士是一个真诚的学者,又是精通希腊文的,因此也就忘了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了。
对鲍尔温博士来说,这天的下午实在难以忘怀:他遇见了一位对希腊文无比精通的高明学者,他恍惚又跟着色诺芬(这次还有几个黑人作陪)一路长驱到海边。何况史本斯又极饱学——学问那么精深,知识那么渊博,为人又是那么仁慈——这样愉快的下午,一生能有几回呵。
鲍尔温博士事后细细回味,他老实承认:那天他在那儿听课,觉得简直就跟在自己班上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课室里有两个希腊文大家,还有一个黑人小伙子——哎,这个小伙子假如不是黑人,也早已成了个希腊文大家了!对,那是一定的!鲍尔温博士不禁沉思起来。具有特殊才能的黑人,恐怕要比他过去想象的多得多呢。他不由得认真的思考起来:那绝大部分的黑人,或许也不是像他过去想象的那么不堪教育、不可造就吧。他很想谈谈,很想问问,可是……他碰巧瞟了下表:四点钟了。哎呀天哪!他把妻子的事情给忘了。他们是约好三点钟碰头的。——他赶紧去打了个电话。
约翰·庇尔斯和贝蒂露驱车赶到亚特兰大大学,把鲍尔温博士从史本斯教授的希腊文班上叫了出来。老博士自知误了时,道歉不迭,想要解释。贝蒂露心里有点生气,赶快给他介绍第一国家银行的知名要员、纽约的庇尔斯先生。鲍尔温博士也回过头去想要介绍史本斯教授,可是史本斯早已见机悄悄的走了,过来接替他的是亚特兰大大学的校长薛尔顿。贝蒂露勉强同他打了个招呼,显然是急着要走。约翰·庇尔斯虽然很高兴同薛尔顿结识,也很想看看他父亲捐赠过巨款的这所黑人学校,可是他明白在这个当口也不便耽搁。他亲热地跟薛尔顿握了手,于是一行三人就上车疾驰而去。薛尔顿今天有缘认识了一位常给他的穷学校捐款的北方阔佬,心里好不喜欢。
鲍尔温博士笨手笨脚地上了马车,就对庇尔斯和贝蒂露大发议论,说是只要有史本斯这样的学者教导,黑人的脑筋也能开窍——简直可以说什么样的脑筋都能开窍。贝蒂露不作一声,庇尔斯也懒于答理。独有那个赶车的黑人,却似乎有说不出的高兴。
鲍尔温博士听过布格·华盛顿的演讲。他觉得华盛顿相当精明老练,可是假如南方对他献上的妥协方案不肯慨然应允,他也不能算有识见。依鲍尔温博士看,南方对这个方案是不会答应的。自从他经常来到亚特兰大,密切注意了南方的时局以后,他懂得了很多事情。他看到目前有人提出的一些建议,实际上是不要黑人受真正的教育。他总忘不了亚特兰大大学的那一堂希腊文课。一个被剥夺了公权的奴隶阶级,假如连天才人物都不能脱颖而出,将来会落到怎么样呢?他真有些担心。
鲍尔温博士在种族问题和人类进步问题上所抱的见解,同几位校董以及许多校友的看法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要把博士立即解职是办不到的,博士早已成了个名流,成了个传奇人物了。他们就决定不去动他,只是逐步压缩他的权力,限制他的薪水。连博士的家里人,也觉得这老头子愈来愈讨厌了。年轻的妻子带着儿子住在亚特兰大,母子俩靠了自己的财产,和老博士不断增长的收入,过着极优裕的生活。他们提到博士就耸耸肩膀:老头子真难弄,神经怕不大正常呢。事实上,儿子长到十四岁,受了母亲的长期熏陶,一直把父亲当作个怪人,不放在眼里。
鲍尔温博士的家人和朋友,只是由于一个原因才耐着性子。老博士今年七十五岁了。虽然身体看来还很不错,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就是不死也得退休了。倒是在目前,他那一套看法,他那样的直言无忌,使人很伤脑筋。据说有一次鲍尔温博士竟在校董会上提出,未来的州立大学应当包括黑人的亚特兰大大学在内。当时大家都惊奇得说不上话,因此对这“妖言邪说”也未加批驳。后来又有一次,博士在课上谈到兴起中的人民主义运动,竟说这个运动“也许就是意识到新型民主的人民——包括穷人和黑人——发出的呼声”。
这就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传遍了全州。教务长的辞职或解职问题,也不能不认真考虑了。然而结果还是慎重的意见占了上风。
可是年轻的孟沙听到了这些新闻,就想起他应该设法让鲍尔温博士同萨巴斯兴·道意耳见见面,谈一谈。那需要用些手腕,因为在南方,黑人和白人要以平等的关系会一次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孟沙终于还是写了封信给鲍尔温博士,请他到黑人的学校——亚特兰大大学去参加一次讨论会,同克罗格曼博士、弗雷依堡女士和萨巴斯兴·道意耳见见面、谈一谈。鲍尔温博士高兴地去了,对妻子也并不隐瞒。
贝蒂露气得发昏,可是老博士并不介意。午后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今天谈得真有意思。贝蒂露气得心里直骂:“这老东西怎么还不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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