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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游恰忆

吴季严

(1943年12月1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好学生》刊物第一期,1943年12月1日出版,署名:西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东坡《赠别子山》


   以一个壮年人的心境来追记青年时代漫游的心影,这确乎是很不易着笔的,因为这颇像是在为另一个人,或甚至是另一时代的人,记叙其游记和印象,用的虽然是第一人称,而笔下所写的却是过去的“我”,及透过这个“我”所摄取下来的世界图片,其不容自由驰骋笔锋是不言而喻的。我尝试着把过去的“我”复活在眼前,并追逐着它汗漫的游踪,在记忆的雪地上找寻那不必一定找寻得到的鸿爪。当我下笔时,绝不曾存下念头想要告诉读者一些新奇的或印象很显明的事物,倘若读者怀着那样的要求来读我的游记,自不免要感到失望,但那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原只希望忠实地勾描出来那仍旧留在记忆中的一痕痕的征鸿爪印,时间的雪片有可能将那些较浅的印痕铺平,而较深些的又只能留下一些依稀可变的痕影,因此显得我的游记是那样的不够味儿,但我究竟没有理由无中生有的渲染出一些事物来,使我的读者们在受骗的条件下感到满意。

   以上算是我这篇忆游之作的楔子。

   一九二六年是革命激流开始以惊人速率卷过中国原野的一年。这年春天,我怀着满腔难以排遣的凄情,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投身到革命的军事行动中去。当海轮载着我的躯体和我的受了创伤的灵魂向广州驶去时,我终日躺在小房舱里读着纳兰成德的《饮水词钞》以为消遣。这本小书是濒行时友人送给我的礼物,但它却加重了我心头铅块的重量,因为以那样的心境,吟哦着清初代诗人那样凄凉的词调,其足以增加一个人的感伤气氛乃是必然的结果。记得船过温州洋面时,我曾用“南柯子”的调子填过两阕小词道:

  依舷小立风吹袂;
  极目天涯,
  不辨归鸦,
  无限凄清待月华。

  涛声惊梦眠难稳;
  愁拥孤衾,
  细数离程,
  不觉宵分见泪痕。

   正是这样一股激情驱遣着我走上了漂泊天涯的道路,使我于不满二十岁的年龄便尝试着去经历各种各式的惊涛骇浪的生活。我之所以要从这儿交代起,因为倘使在我的青年期中不发生这样一次变故,也许我便没有可能写下这篇游记,个人的生活史,其所经的曲折,是何等的难以捉摸呵!

   在广州勾留了一个星期以后,便随军出发,经韶关,越南岭而入湘境。那时粤汉路南段还只通到衡阳,由乐昌坪石爬山越岭的走到湖南去,虽然相当劳苦,但我反而觉得这是医治我精神创伤的最好药剂。那横互在湘粤边境的万木森森的蔚岭,曾以它的雄伟的气势鼓起了我无限的勇气!当我跨过这座大山的时候,俨然像汉尼拔越过了阿尔卜斯一样的高兴。当时曾有诗以纪其事云:

   蔚岭于峰雾不开,□□蛇径仄马隤颓;随军新,历关山险,饱□松□万壑雷。

   后来随军由湘东转战入鄂,双十节后卒得机胜于黄鹤楼头,我的军中生活这时也便告了个段落。

   这是我在出国以前所完成的南中国的旅行,历时八月。恰好兜了一个大圈子仍旧回到了上海。

   这年的多季,仍以上海为出发点,航海而东,开始了更长的旅程,三年以后,方始由西欧重回上海,我的足迹又在欧亚两洲的地图上划下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记得我们那次所搭乘的是经常往来海参崴与上海之间的的苏联商船托姆斯克号(Tomsk)。那时到苏联去,既不便大摇大摆的向北京外交部请领护照,自然不能不采取偷渡的方式?故在初启椗的時候,一直是藏在舱底,不敢公然到甲板上去露面,以避免密探的耳目。及至托姆斯克号驶过朝鲜海峡,我们的行动方始完全恢复自由。

   我们一行有不少的人,男女杂沓,沿途颇不寂寞。托姆斯克号虽不太,但它的设备似乎比较航行上海广州间的招商轮讲究得多。船上有一个陈设着各种新出书报,及各种消遣品的俱乐部,这使我们除了甲板而外,更多一个消遣的地方。每当华灯初上时,大家总爱聚集在那儿高谈阔论。

   当我们第一次跨进那俱乐部时,最吸引我们注意的便是那“红色角”(Red Coner),所谓“红色角”也者,便是于室中一隅饰以红布用以供奉列宁雕像的所在。及至后来到达莫斯科,才晓得全苏联境内的俱乐部里,都一律有这种布置。平心而论,这颇有几分宗教崇拜的意味,虽然创作这种布置的人,不一定便有把列宁视为宗教主的存心。

   船近朝鲜海峡时,我们不惯航海的人已经觉得有异样。起初大家还能勉强撑持着到甲板上去看看海上的景色,可是后来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而外,大都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了。我总算还好,没有呕吐。但已经不能照常进饮食,更不能起床,因为一起立便觉得好像在天旋地转似的。听说每年一交冬季,朝鲜海峡的风浪总比平时更险恶,我们正遇着风浪的节季,无怪大家叫苦连天。

   这是我生平所经历的第一次的险恶的风浪。后来我也在太平洋上度过一个整月的海上生活,但太平洋真不愧是太平的海洋,从不曾给我以任何不愉快的印象,只是从马赛登程不久之后,在地中海少许撞到一点风波,这短时间的颠籁,毋宁是给我们透露一点开始海行的风趣,实说不上什么苦楚。

   风浪终于渐渐地平息了,气候也渐渐沍寒了,我们所渴望着的“理想国”,也渐渐地驶进我们的视线了。

   负山面海的海参崴,第一次进入我的眼帘中,是一个披了雪的外衣满带着北国阴郁气象的城市。当我们下船的时候,并没有撞到任何的麻烦,因为在未到岸以前,船上已经发了无线电给驻在海参崴的国际办事员。船一抵埠,他便坐了汽车赶来迎接我们一切入境检查的手续,他都一手替我办妥了。当步行上岸时,扑面的风雪使我们发生一种凛冽之感。街道是如此的难以行走,假使没有练习过溜冰技术的人,简直不易维持身体的均衡。

   我们一行人寄住在“国际饭店”,这是一家相当考究的旅馆,特别是在那儿服务的女侍们很足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她们正是代表苏联新女性的典型。一个人很可以从她们那种愉快而响亮的笑声里,听到一些欧洲女权运动的新消息。他们身上穿着蓝色的工衣,头上里着一块红布,显示出充分的健康与整洁的美。他们愉快的工作她们愉快的生活,灵魂与肉体一般地发射着圣洁的光辉。

   我们在海参崴一共逗留了十余日,这十余日的光阴真是不易度过。因为我们既经未到这新的国土,自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于要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十九世纪末业的一种伟大思想在这片落后土地上见诸实施的成绩。可是整日下的大风雪,阻止了我们的活动,使我们只好困居在旅馆望着天花板发愁。有时我们也曾冒着风雪走到市街上去巡礼一下,但出门不多远便跌得“发昏章第十一!”原来海参崴的街道斜度得高,路面又被积雪凝得像一面镜子一样,你不用举步,那朔风便会挟着你顺着斜坡滑去,使你简直无法收住脚步。好不容易回到旅馆里,西装裤的膝头上,已经跌穿了一个眼,嗣后谁也不敢轻易“越雷地一步”了!

   听说有不少的山东老乡在海参崴做工,当地且有一家京戏院专供他们娱乐。此外还有一所为他们而设的俱乐部,我们也曾经去参观过一次,可是那儿却冷落得很。

   通过了入境的体格检查,满以为不久就可以跨上那“大爬虫”(注:俄国的铁轨特别宽,所以火车头及车厢也特别宽大,同时系以木材为热料,故速度极慢。)驰骋于积雪盈巅的兴安岭边,但一天一天的过下去,动身的事,简直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后来我们才发觉,这国际办事员是放意把我们扣在那儿,好从每日的招待费项下揩点油水。我们到了莫斯科以后,曾经揭过他的罪状,但那时“反官僚主义”的口号还没有提出来,因此我们的控诉也未被理睬。

   “岁云暮矣”!我们成日的关在旅馆里发愁,直到十二月二十日,这才像蒙着皇恩大赦似的向着暮色苍茫的海参崴喊一声“Adieu”!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