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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孟德斯鸠底周年祭
(Robert de Montesquiou)
王独清
(1922年12月15日)
〔说明〕本文最初刊载于《学艺》第4卷第10号,1923年4月1日出版。诗人罗·孟德斯鸠应死于1921年12月11日。
死花之歌
一阵带着秋气的狂雨呀!
园中底老蔷薇凋折了……
向地上散落的残瓣
迎风发出些和泪的寂寞低调。
哦,我愿常在这褪色的湿枝下
把未去的遗香吸饮;
就使永远作痛的受刺处,
血痕……血痕!
孟德斯鸠死后第二日
即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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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ogue
在法兰西号称为廉正之士而抒情诗人的孟德斯鸠,于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在与意大利相近之Menton城病死后,及今已满一年了……
这是怎样一个带着忧郁色的天气!林中底树叶已尽量地剥落,并且在路旁积起很厚的冢堆;那像呻吟一样的冷风,像啜泣一样的湿雨,都在阴暗的冬雾下忽去忽来地向这凄凉的路旁问吊。在这个时候,若是读过Jules Laforgue底诗的人,必定想起他那篇“L'Hiver qui vient”(冬日来了)底长著,必定还要反复地诵他这一句:
C'est la saison, c'est la saison, la rouille envahit les masses,
(这个季节,这个季节,霉莓浸入了一切,)
是的,“所有的色都枯了,所有的香都埋了,所有的调子都溃散了”,——使人悲哀的时日,使人得Melancholia的时日!
……唉,哪堪又来追想被这时日迫死的诗人呢?
(一)
孟德斯鸠于一八五五年三月十九日生在巴黎;他一接触这生命的世界,便有极优雅的遗传性随着他,因为生他的人所承继的族姓是法国底一个旧家,他底先代在法国历史上曾留了些名字,就是到了他自己,也还是个伯爵。
我们知道那位现在还生存着的居于法国之当代女诗人通称为伯爵夫人Mathieu de Noailles的,也是生在一个有名的家庭,所以她能有纤细的情绪与美妙的心思,能发出音乐一样的抒情作品:这都是由高尚的遗传性得来的。这位孟德斯鸠也是如此,他托庇于受完全教育的门下,纯净无垢的天才便毫不疑惑地落在他底身上了,——虽然这不是凡诗人底身世中所必要的。
他底一生,初看去似乎很是平常;——自然,他除著作演说而外,并没有别方面的建树,况且因为他底出身不同的缘故,不能遇见可骇的堕落的机会,也便不能露出不凡的Decadence底状态。但是在他底不奇特的生活中却可寻出不朽的功绩,终使他能像春雪一样,把洁白的色素溶化在我们底心内;我们只要用心读他底诗,便可知道他是常以极辛苦而迫切的方法表现出他崇高的Visions:他对于诗料底搜寻,对于词调底整理,对于Rhythms底研究,对于纯正的Images底选择,都可反射出一个有力的个性之Esthetics。他底诗并不立在体裁上,他只借体裁作个护他向外流泻的才能之垣墙,他底声音却完全在那像四月的水波一样的 Lyricism上建筑着……
一八九二年是这位诗人最可纪念的一年,他开始在世人底眼前泄露他久藏的颤动之妙影:这就是他底处女诗集《蝙蝠》(Chauves-Souris)底突然出现,确是个在黑暗中看见光明的作品。一八九四年又是他第二次著作底成功期,《馨香之长》(Le chef des Odeurs Suaves)这个诗集是把种种的香与花在象征中构造出不同的形式,真不愧是以学者的态度表现感觉的产物。一八九五年底《纪念之梦中路》(Le parcours du Rêve au Souvenir)是一大卷诗人旅行之诗的巨制;一八九六年底《蓝色的紫阳花》(Les hortensias bleus)是更纤丽而浓厚的急调之吟咏;一八九九年底《红珍珠》(Les perles rouges),所谓“九十三首题凡尔赛的十四行诗”(Quatre-Vingt-treize Sonnets sur Versailles),是他在晚年使已死的世纪复活之努力底结果;一九〇一年底《孔雀》(Ies paons)与一九〇二年底《一切底祈祷》(Les prieres de tous)都是极珍奇的创作,都发挥出往日艺术家忘记或不认识的手腕。
除这些重要的诗集而外,也还有些散文,如一八九七年底《思念的芦花》(Roseaux pensants),一八九九年底《特主的祭坛》(Autels privilégiès)……等;而独有一八九四年底《幸福》(Félicité),要算这位诗人一件特别功绩底宣布,那位生于一七八五年死于一八五九年以法兰西北方之Douai为故乡的悲歌女作者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竟因此得了一个动人的Resurrection:这便是他把她“神来”底意味(Motifs d'inspiration)以分析的方法研究出供给了我们。
一九〇三年他到美国去游历,同时便得了彼邦底狂热欢迎,他连续地做着他种种新鲜题目的演说,——《凡尔赛》(Versailles)、《旅行》(Le Voyage)、《神秘》(Le Mystère)、《夜歌》(Le Nocturne)、《花园》(Le Jardin)……——他遂在他底Muse之帏中领受了一个能言的诗人之荣誉。
(二)
我们既知道了孟德斯鸠之人物,便不能不再稍一研究他底诗。
但是,他底诗太多了,若要详细地分解,决不是一回容易事,我且只试译他一篇最被人称诵的诗:
我底心
(Mon cour)
我底心是深而稳的宁静境界;
无一凋枯模糊之纪念存在;
这较记忆更早的部分,
未思念时便知有爱。
我底心是满了已伤的蔷薇之园,
常有人来把奇香吸染……
那些花是永远地不谢,
——只是要来的人出些鲜血。
我底心是奉酒之爵,
苦痛之力把悲伤已忍倦地诉过;
无人敢借来倾饮,
因这杯能令唇边焦灼。
我底心是安身之地,
他底富便是一无所有;
他底善便是任意扩张又任意减退……
——因此处处都露出了柔媚。
我底心是寥廓而壮丽的宫殿,
那里底无安慰的遗憾之足
在远处缓缓地
把叹声与步调化合于石阶之前。
我底心是开祭的神堂;
那些欺了慈善,忘了宥恕的人们
脸上现出差惧的颜色,眼边浸出湿润的泪光,
都跪着诚恳地互相默望。
我底心是孤独之巅,
正如忠实之山与太阳相看;
太阳虽使天失魂而逃去,
他却至死不弃那遗留的火炎!
我底心是过帆的池塘,
帆若凝视那星光之面时
总有点深而清的水
反映在他倾斜的脸上。
不用说这是把诗人底心完全剖出来使人看了,我们才认识真正的孟德斯鸠。产生他底诗的心既是如此,由这样的心所产生的诗还有甚么不能使我们满意的呢?但我独以为这篇诗底第二段特别是这位诗人底Design,我们知道极深的爱情是由苦痛得来,不受苦痛的人,实在不配谈极深的爱情,如Michelagniolo雕刻的黎明本是一个人望着黑暗渐退的东方,但眼中却含着初醒的热泪,人生底悲哀,即是人生底幸福,越要享幸福,越是不能离开悲哀,这位诗人想提叨这个意思,故借蔷薇来作象征,蔷薇自然是最香的花,没有人不愿来接近的,但因为要得它底香,便不能不受它底刺,这既是这位诗人底心,那么这位诗人底人生观,这位诗人底创造性,这位诗人底作品,……无处不可用这个代表了。这或者是我个人研究的错误,但我却还要武断而且试用个新奇的方法来说,这位诗人是“Rosisme”(蔷薇主义),——哦,是的,我不妨再译他一篇专咏蔷薇的诗作我底武断之证明:
美丽的蔷薇
(Les belles roses)
忍受苦恼,
是我们分内之事;
没有人知道
蔷薇底价值,
它能使你痛哭,
当绿叶下底刺儿穿进了你底皮肤,
但这花有些奇处
又能使我们对它怀着爱慕;
因为它红瓣儿底静脉之内
容收我们底呼吸,
我们血液中傲慢的芳质
要接近它不凡的香气。
(三)
蔷薇主义之诗人孟德斯鸠用他底香诱我们流血,一直到了他六十六岁,才与我们作永久的告别,一个很小的Pilgrimage就在他咏过的那巴黎附近之凡尔赛举行,他便在他朋友们底面前安静地休息去了。自从这日以后,我们对他只有倾慕的追悼与纪念,我还记得他底朋友Lucie delarne-mardrus——一个已有了十一种著作的新进之女诗人兼小说家——曾有一篇很详细的吊他的文字,中间她叙到他未死以前底病中情形:
“在他告终之前二十余日,我收到一封书法秀丽而纷杂的信,在那有文学秩序的零乱之中,突然写出一句最简单的话:
“自从我给你说了我是‘狠病’以后,已过了八个月,这大约是不能痊愈的恶疾罢?
“他却添加了一个丝毫不忧愁的禁止告人之嘱托,他总固守着他那在浮躁多言的人们上产生的厌烦行为。
“他留了个使我长久悲恸的笔迹,在他死底前三天,我接了一张由茫冬(Menton)寄来的信片,最后的字:‘沉默’
“沉默,成了事实了!”
她又说到这位诗人生前底声望与死后底寂寞:
“再展开那壮美的著作《花中尚书》(Le Chancelier de fleurs),这是为他底朋友们做的一卷追唁易曲里(Gabriele deYturri)的文学之祭堂,再读那引人的可赞赏之诗句,我看他并非无隐怒之悲哀,在侣伴(Le Crtège)那一章中,孟德斯鸠质朴地,直诫地,热忱地把他底朋友死时写给他的信都发表了。
“有名的人!有大名的人!殷勤悲叹的美妇人与好先生们!
“他们大概都还活着呢。那么孟德斯鸠行葬之日,他们可有四分之三的人来送么?为甚么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到凡尔赛伴着他底灵柩一直送在墓门之前呢?”
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孟德斯鸠虽身为伯爵,却与一般智识阶级不相融洽,他虽对他底朋友抱着热忱,他底朋友们对他却没有流溢的同情,往日由他底著作得了真实热烈与忧郁之情感的人在他死后竟不表一点Homage,怪不得他这个女知己要愤激的发泄牢骚了。她最后又有个很道憾的吊仪:
“但是热心总给我们留着;他底书都不曾失却……
“我在他底墓旁诵了我为他做的一篇诗中底这一句。但是要叙他须得很多的卷数,须得与他为他底朋友所写的一样才可满足呢。”
不错,像这位著作等身的诗人,我们在极短促的时间中如何叙述得尽,我在这里也只有抱无穷的遗憾,对于这位诗人底追念的叙述勉强暂告终止了。
Epilogue
……哦,夜从沉愁的天上缓缓地下来了。
这时那没有一点剩余物的树枝作起更急的声响,真像是给人间报告极悲哀之Festival;在起着破坏的狂喊之响应中,昏黑渐渐地浓厚,我又想起那青年早死的怪诗人Laforgue底《冬日来了》诗中之二句:
Et le vent, Cette Nuit, il en a fait de belles!
O dégâts, Ônids, Ômodestes jardinets!
(今夜底风,做的事儿太好看!
哦,损害,哦,那些巢,哦,那些脱俗的小花园!)
被这在冷酷的黑暗中损害生命之巢的Destiny底风所劫去的“馨香之长”孟德斯鸠便是这样一个脱俗的小花园——我们邻家的(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们自家的),——里底花!
附录
前引《死花之歌》本是我得孟德斯鸠死耗后用法文所作,近复译为中文,今特再将原诗钞录于下:——
Chanson de fleur morte
O pluie d'automne!
Dans mon jardin, la vieillie rose meurtrit.....
Au vent mauvais, C'est le rythme pleurant et monotone,
O ses pétales favoris!
Sous son feuillage foné
Je voux imprègner les parfums sur mon corpe;
Et ses epines, j'aurais abandonné,
Me faisant saigner Ah! saigner encor!
独清在Rhóne河畔。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