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卷)(1959)

5.逃避与胜利者的回归



  做梦者永远都不会停留在特定场所。他离开某一场所和状态,几乎随意地活动。十三岁的少年发现了随同旅行的自我,因而这个时期形成的对更美好生活的梦显得格外丰富多彩。梦激起渐渐躁动的一天,它跳过学校和家,带给我们美好而珍贵的东西。对更美好生活的梦是逃避中的前骑兵,是为我们日渐明晰的愿望所设的第一个宿地。这门技能得到练习,借助于此,谈论迄今我们尚未经历过的东西。这个时期,一个天资平平的少年也能虚构从中感到幸福安康的轻快寓言和童话。少年编织关于上学路上的故事和同朋友散步的故事,就像一幅悬挂的图像一样,讲故事的人总是位于童话的中心。这个时期的童话几乎都充满了对平庸生活的仇恨,尽管这些童话本身落在离树干不远的地方。愚钝的小孩想要提高自己,粗野的小孩对家庭腐败吐唾沫。少女们像美容师一样反复更换名字,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弄得比实际名字更刺激,并且开始打扮成某个梦寐以求的他人。也许少年谋求比父亲所经历的生活更高贵的生活、更惊人的行动。人人寻求幸福,但是人人感到这种幸福受到禁止,因而重起炉灶另开张,把一切重新制作。

向着大海


  某种性(Geschlecht)的刺激并非总是明晰,至少不是一清二楚,但是在共同作用着。少女长久保持某种后天获得的羞涩,少年则注重某种枯燥无味的冷静。因此,他的高傲和自恋时常妨碍赋予“爱”以特别梦醒的位置。少年少女们对爱缺乏正当的感情,或者仅仅从自身性的角度理解爱。在他们的愿望中,尚未出现对于爱的正当的感情。因此,在这个阶段,少年少女的空中楼阁很少变成欲望楼阁,换言之,爱的闺阁、梦中女人只是到了后来才出现。而且,幼年的教养相当长久地保存在乏味的幻想之中;幼年的孤独恰恰填满了逃避的动机。
  关于这个时期,一个妇女说道:“我想成为女画家,梦想一座掩蔽在深山老林里的东方城堡,在那里一个人跟我非婚生的孩子一道生活,我从一个十分高贵的男人那里拥有了这个孩子。”针对“十五岁浪漫故事”的提问,一个男人这样说道:“我希望生活在茫茫大海上,那时我想到一艘无可匹敌的战舰。这艘战舰叫做阿尔戈[1]。我在地球上的所有海岸制作了诸多标志,以至于那瞬间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踪影。我是阿尔戈的主人,具有舰队司令的称号和军衔,统辖这个世界上的皇帝、国王。而且,借助于电子火炮的威力,重新瓜分世界版图,尤其是支持可爱的土耳其重新收复旧的领土。战舰每年有一次夜间飞行,到这一天,我们离开大海登陆地球上最高的山脉,在那里我的朋友们接待我。他们让我通过特别设置的窗户秘密地操作绿色光束展望未来。在太阳下沉不久后,这光线照耀在寂静的海洋上。我知道如何操作这光线,以此人们能够瞥见所有归于灭亡的帝国。”
  这属于青少年类型的荒诞无稽的市民念头。相比之下,无产阶级阶层的青年人收敛得多,他们富于教养和坚实感。在此,虽然内容有所淡化,显得不是那般异想天开、匪夷所思,但它同样鲜明地超越了既定事实。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不仅清晰地出现在青少年内心深处的情绪中,也同样涌现在报纸、冒险书籍及其绚丽多彩的图画中。例如,回想一下集市售货摊吧,那里,铁链弄得丁零当啷响并被打碎;那里,当半个月亮闪烁时,唱起长庚星之歌。恰恰从这里出现关于阿尔戈、土耳其和诸如此类的童话,同样,恰恰从这里出现童话形象熠熠生辉的那种原始的或粗糙的冒险节目。阿尔戈(这是可代替的,几乎每一个人的经验都可以取而代之)乃是代表幼年期最主要愿望的诺亚方舟:代表王牌愿望。年轻人的意志打碎他感到无聊厌烦的那个家,因为这里最美好的东西受到了禁止。因此,在无边无际的故事中,年轻人的意志构筑起白云环绕的山脊城堡或船型的骑士要塞。

闪烁的服装


  此后,甜蜜蜜的欲望开始在年轻人心中激起层层浪花。爱不是任何一个人单独梦想的城堡,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海上孤零零的船。现在,年轻人不再寻求和美化孤独,相反,这种行为现在变得无法忍受了,对于十六岁花季少年的生活来说,孤独简直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即使可心的姑娘长久不见踪影,我们思念的、臆想的姑娘也会出现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于是,失之交臂的痛苦就变得同样阴森可怕了。
  当少年没能参加某个节日时,他的心中保留一种想象的愿望图像。少年相信,恰好在错失良机的那个夜晚,少女宛如仙女飘然下凡在这个地球上,但是,现在他与她相遇已为时太晚。因为这个必须找到的姑娘尽管频繁浮现在他的想象的图像中,但她并不出现在具体的现实之中。然而,当他与她幸会时,某种性爱的魔力起作用,而这种魔力把梦的姑娘打扮得分外妖娆。试想,心爱的姑娘居住的街道和城市,那里金光闪闪,一派节日气氛。情侣的名字照射在石材、砖瓦和栅栏上,她的房屋总是位于不可见的棕榈树之下。
  年轻人并不确信自身固有的力量,因为想象中的东西比这种力量强大得多,并且相互妨碍。因此,年轻人多半在极度的失败感(直到扪心自问:在这个世界上,是否一个人活该如此)与调停一切的自负心之间犹豫不决。在此,内在窘迫与外在放肆是相连的;那个不平凡且憎恶平凡的年轻人自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神,而其他年轻人则不想费力证明这一点,他自己就把这种想法付诸实施。他想要第一个达到目标,他想要出类拔萃;这个目标可能是十分外在的,它代表一种未知的东西。
  少年们追求的是细嫩的皮肤、修长的大腿以及强健的肌肉带来的幸运,而少女则为所谓英俊的男朋友而倍感骄傲;少年富于虚荣心,渴望在城市或城区看到自己与最美丽的小姐在一起。在他们的深层心理中,蕴含着不确定的东西或自身不确定的东西,由于此,没有哪个时期比青春期更受心灵煎熬,也没有哪个时期比青春期更对最高位置怀有强烈的向往和炽烈的感情。在此,青春鞭打自己,或者给自己戴上桂冠,因而在此并不存在含糊不清的中间心理状态;孤独感剧烈地逃避既定现实,在这孤独的彼岸只有两种现实:一是,拒绝价值要求、未来要求的失败感;二是,证实这种欲望的胜利感。对自身卓越能力的炫耀是自身不成熟性的一种反证,但是这种炫耀并不像未来岁月一样空虚,相反,它使自身变得十分麻烦和充满诱惑力。
  一切都如此这般地摇摆不定,但是青年越发想要确定未来的生命之光,越发想要明确所期待的未来的生活图像。确定不移的事实仅仅是,他们的渴望并不包含枝节末梢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其他任何时期都不能被视为春的季节。这种对未来的预先享受使青年备受折磨,他想要突然挑战整个人生;如果他的人生迄今一无所成,他就试图凭借激情、痛苦和暴怒去实现这一目标。
  再没有什么比想象自身父母的新婚期更稀奇的了,也没有什么比预先想象与自己的孩子们一道生活更稀奇的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也会拥有自身的新婚期,拥有看似卓越的人生和他自身的青春。
  在这青年时代,我们也是这样表现的,我们之所以融为一体、结成真正的友谊仅仅在于共同期待一个共同的未来,这种友谊同未来的劳动共同体一样实实在在。一旦共同的未来被略去,我们青年时代的友谊就会失去生命的活力(岂有他哉)。
  因此,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多年后重新见到从前的学校朋友更心酸、更拘束的了。他们都成了老师,成了当时的成年人,可是,对此他们在童年时是全都密谋反对的。如果我们重见童年时代的朋友,我们就感到我们年轻的幻象和梦不是业已消逝,而是遭到了背叛。
  但是,从这种不合时宜的冲击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恰逢十七岁,我们曾有过多少崇高的冲动和“鲁特利山谷牧场宣誓”[2],曾经多么频繁地呼吸过高山新鲜空气,也许,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这样做吧。但是,山上的空气也充满着狂风,在人生所有最不明确的时期,呼吸这种空气的年轻人都不时分享这种变幻无常的狂风骤雨。人的智力也是如此:只有若干年轻人才对自身的天赋才能感到高兴,把这种职业变成天职,不为选择职业而牵肠挂肚。许多年轻的姑娘都梦想当电影明星,几乎每一个年轻的男人都有一脑袋不切实际的、与市场上的通常职业毫无相干的愿望。然而,这些愿望充其量是一般的愿望和方向而已,因为缺乏某种才能,他们的愿望很难侥幸保持长久,例如,画画、写作、爱好音乐等。令人惊讶的是,当年轻人付诸实施这些愿望时,一切都变得严重缩水。
  青春期的这种特性表明:正像年轻人的心中燃烧一团熊熊的火焰一样,他们对艺术同样抱有极大的热情。但是,有人想要把握艺术的本质,它就变得干枯、萎缩,以至于连某一侧面都不能满足。在这个时代,言谈得以迅速传播,而且也变得很容易,但是写作却很困难。而且,看上去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所实现的东西“就像一粒烘干的李子”一样干瘪。贝蒂娜·冯·阿尼姆[3]曾经谈到这一点,她一生都无法超越这种青春特性,因此,她多半选择书信来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
  青年期的另一种文学形式是日记。日记有理由称作守口如瓶的文学形式,或者被视为适合于沉默不语的东西的文学题材。有些成年人在青年时代曾经写过日记,并且珍藏这些日记。他们在日记中立下水位尺,以便测定自身感情的深度。爱、忧郁、萌芽状态的图像、幼虫一样的思想,所有这一切在这里得以采集并停留在出发点上。
  虽然青年期的梦不是走了气的啤酒或不新鲜的面包,但是它本身却恼人地、诱惑性地闪闪发光。这样,这个时期不幸和极乐同时起作用;以后舒畅而自由的春天感觉仍然包含着两方面:不幸和极乐。但是,年轻人对勇敢而多彩生活的崇敬、对崇高而宽裕生活的向往是普遍的。富有正义感的小青年源自一种骑士般的意志,他当年一直是一个骑士。因此,年轻人梦想那种必须克服的冒险、必须发现的美、必须争取的伟大。
  年轻人距固有的生活相距甚远,因此美化每一个遥远的梦。年轻人不仅被这种遥远的梦迷住,而且坦坦荡荡地超越这种梦。自身所处的状况越是逼近,年轻人就越是剧烈地行动。作为标志,遥远的梦已经足够了,它把夜间快车带入最小的城市。这是从偏僻的地方想象出来的大城市的遥远空间。
  年轻人以这种方式塑造一幅放荡而大胆、漫不经心而绚丽多彩的愿望图像。这幅图像与现实格格不入、相距甚远。在愿望图像的内部有着从中活动的、扩张的灵魂,在外部则有能够满足人的愿望的梦的城市图像。如果人的本性中的最强烈的愿望以及频繁地受到伤害的愿望是十分重要的,这些愿望就尤其与对优越环境的想望愿望相联系。富有才华的姑娘渴望逃入这种优越的环境中。
  很早以前,巴黎特别吸引人,约1900年,慕尼黑特别吸引人。一旦大学生步入大城市,他就被这座城市深深吸引住,对于他来说,这城市除了可视的辉煌灿烂以外,还聚集了焦急难耐的希望。在此,他相信拥有了最终适合于生存的一种理由和背景。建筑物、公园和剧院灯火通明、令人遐想万千。在咖啡馆,在一张令人自豪的小桌旁,文人骚客聚在一起,吟诗作画;摆有众多低音提琴的极乐世界翘首等待演奏者,最高的荣誉正在叩击这个地方的窗户。不足为奇,对最高荣誉的渴望同样重现了对凯旋的愿望图像,或者为情欲的光彩所环绕。
  如果父母之家不仅狭窄,而且感觉恶劣,那么胜利者所设想的回乡乃是一种特别受欢迎的、令人想入非非地广泛流传的补偿,这种幻想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愿望,与此相对照的是从前的痛苦生活。当著名女演员回乡时,他的父母和邻居就战战兢兢地袖手旁观,而她却和蔼可亲地对待他们,欣然原谅他们对她的不敬。小时候受过压制的男孩后来乘坐四匹马拉的车荣归故里,在他身旁坐着“征服”为妻子的美丽的富家姑娘。他现在变得理智了,他作为战役指挥官,或者作为伟大的艺术家出现了,无论如何,他穿着华丽的燕尾服出现了。他的妻子是优雅的、自豪而温柔的公主,从头顶上面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芳香,她的脸上飘拂着银色的旅行面纱;这一切都是通过小宝贝而获得的壮丽景象,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像在法国浪漫都市尼斯一样舒适自在。
  这是非常不成熟的梦想,但是,即使今天这种梦想也出现在青年人所梦想的西方的光辉图像之中。诸如热情的、内行的、深思熟虑的、分享的、强有力的、充满的等一类的词都是支配第二格的形容词,统统反映了市民社会年轻人积极进取的愿望。
  但是,在市民社会天空上经常唤起的希望之光却成了鲜血之光;对于愚蠢的或麻木不仁的人来说,希特勒就是他们自己的强人。然而,如果没有执拗的形象,某个平凡年轻人的灰色思考就永远也不会出现;愿望本身把年轻人委身于权力。在这个时期,即在生命期的三月与六月之间并没有片刻的休息,要么深沉的爱充满这个时期,要么某种激情澎湃的尊严充满年轻人的目光。




[1] 阿尔戈(Argo),船名,希腊神话英雄伊阿松曾为寻找金羊皮毛乘坐此船驶往科尔基斯。——译者

[2] “鲁特利山谷牧场宣誓”(Rütlischwur),相传,1291年瑞士最初三个地区的联盟在此宣誓反抗奥地利暴政。——译者

[3] 贝蒂娜·冯·阿尼姆(Bettina von Arnim,1785—1857),德国近代浪漫主义散文家,是海德堡浪漫主义诗人克莱门斯·布伦坦诺的妹妹,阿西姆·冯·阿尼姆的夫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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