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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随感录(六则)

楼国华

(1981年9月)


  〔说明〕本文刊载于《七十年代》第140期,1981年9月出版,署名:一丁。


鲁迅与“鼻”


  今年二月四日,有人悼念顾颉刚,说他拟写《我的一生》,“鲁迅先生对我的批评,我想也要在这一本书里讲一讲,我对此也是不能不开口的。”他死时已八十八岁,不消说,他没有写成《我的一生》,因此也没有谈过鲁迅。

  但鲁迅对他的批评如何,则有许多现成材料可以钩稽出来的。

  一九二六年,鲁迅在北京住不下去了,和章士钊、陈源等狠打了一仗之后,于九月四日到了厦门,他是到夏大中文系教书的,还在国学院兼点课,初到时,他以为看不到灰烟瘴气的《现代评论》,是正人君子、文人学者执笔的刊物还不大风行的缘故;却不久就发现了国学院是由自称只佩服胡适之、陈源的顾颉刚霸占的。他在那里引荐的人就有五、六人之多,而且不断的在引荐人。其中一个叫白果,原是北京女师大的职员,现在是林语堂的秘书,于是他给许广平信说:“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

  主持厦大国学院的是沈兼士,他请来了朱山根(即顾颉刚),鲁迅说他模糊,而且断言“从此《现代评论》的色彩将弥漫厦大”,他自己决定一学期之后就离开。

  朱家骅做了广州大学委员会委员之一,他电请鲁迅去当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于是他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到了广州。

  却不料顾颉刚跟着也到了中大。鲁迅在二月二十五日给川岛信说:“红鼻,先前有许多人说他好,可笑。这样的人会看不出来,大约顾孟余辈,尚以他为好货也。”

  接着是四一五,李济琛屠杀了共产党人,恰巧鲁迅这时辞了职,日记:“四月二十二日,上午文科学生四人来,不见。”“二十三日,午中大学生代表四人来。”“二十九日,上午寄中山大学委员会信,并还聘书,辞一切职务。”

  据中共文学史家的说法,鲁迅是不满对学生的屠杀,愤而辞职的。但据鲁迅自己说,倒是不愿与顾颉刚那样的现代派共事。他于四月二十日致李霁野信说:“我在厦门时,很受几个‘现代’派的人排挤,我离开的原因,一半也在此。但我为从北京请去的教员留面子,秘而不说。不料其中之一,终于在那里也站不住,已经钻到此地来做教授。此辈的阴险性质是不会改变的,自然不久还是排挤,营私。我在此的教务,功课,已经够多了,哪可以再加上防暗箭,淘闲气。所以我决计于二三日内辞去一切职务,离开中大。”

  又于五月十五日给川岛信说:“我到此只三月,竟做了一个大傀儡。傅斯年我初见,先前竟想不到是这样人。当红鼻到时,我便走了;而傅大写其信,给我,说他已有补法,即使鼻赴京买书,不在校;且传于别人。我仍不理,即出校。现已知买书是他们豫足计画,实是鼻们的一批大生意,因为数至五万元。但鼻系新来人,忽托川这么大事,颇不妥,所以托词于我之反对。……”

  鲁迅全集(4)(一九五三年版)第五〇〇页注:引用一九二七年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第四八号,载鲁迅致孙伏园信云:“我真想不到,在厦门那么反对国民党,使兼士愤愤的顾颉刚,竟到这里来做教授了,那么,这里的情形,难免要变成厦大,硬直者逐,改革者开除。而且据我看来,或者会比不上厦大,这是我新得的感觉。我已于上星期四辞去一切职务,脱离中大了。”

  这封信没有收入一九七六年版的《鲁迅书信集》,也未收入鲁迅研究刊物的鲁迅佚文。

  鲁迅对于顾颉刚的嘲弄,散见致川岛(章廷谦)信中的不一而足,他用“鼻”“红鼻”来代替,而搜集在鲁迅全集(4)《三闲集》中的《辞顾颉刚教授令“侯审”》的信,更是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此后直到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在北京致许广平信,才又涉及到他:

  “……涂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按即钱玄同),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敲;少顷,朱山根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躇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

  记得年青时初见《古史辩》时,颇骇怪顾颉刚“禹是一条虫”的假设,仿佛大禹治水的古史知识,像发生了一次地震。但除此以外,无法再跟他去钻故纸堆了。《古史辩》看到第三册为止,现已不留什么印象。叙述这段鲁迅辞职中大的因缘,不过证明他嫉恶若仇的对象,仍是“正人君子”,恰巧和顾颉刚狭路相逢,他便成了鲁迅集矢之的,在整个事件中,他没有一句话涉及清党和屠杀的事,这些流的血只够他瞠目结舌,他不可能借辞职表示他的“义愤”。

鲁迅不是“革命家”


  鲁迅思想受辛亥革命失败影响最深,他的打落水狗论,就从这个教训出发的。

  辛亥革命是一场倒清排满的民族革命,没有触及经济基础;所以鲁迅在生命快将结束的一九三六年十月九日,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时,慨叹于太炎先生与高尔基的不同,因为他“排满之志骨伸”,而一至“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失却实地,仅垂空文”,也就是如鲁迅所说,“枉然失了一条辫子”,“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在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辛亥革命是阿Q式的,不到两年,赵太爷、假洋鬼子、柿油党,踏着烈士的血,又来了。

  隔了十五年之后,鲁迅说到文坛的萎靡,索性说:“中国自民元革命以来……就因为没有新的山崩地塌的大波,也就是因为没有革命。”

  他说这话的第二年,终于来到了革命的广州。可是他并不因广州在革命而兴奋,反而觉得那地方像是革命的后方,比起北京那样激烈的斗争来,他觉得广州“还是旧的”,他“只看见工会参加游行,但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

  抽象地说,鲁迅对革命也并不如此悲观,他认为,“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

  更广泛地说,他认为,“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会才会改革,人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

  他说的革命和进化论并无分别。

  他说这话时,还在中山大学做教授,要谈论革命比较容易,而且说得可以很客观,尤其是他对“广州无爱憎,因而也无欣戚,无褒贬”,虽然“抱着梦幻而来”,却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的,所以他能根据事实推论“广州人民并无力量”,“这里可以做革命的发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发源地。”

  他的话应验得非常快。四一五之后,他深痛“血的游戏已经开头”,而且经验到从未有的恐怖,他感得“妄想破灭”,甚至“看不出这出戏的收场”,这时他只能用老法子救助自己:“一是麻痹,二是忘却。”而且审察环境,必须坚持不走,他在五月卅日给川岛信:“事太凑巧,当红鼻到粤之时,正清党发生之际,所以也许疑我之滚,和政治有关,实则我之‘鼻来我走’(与鼻不两立,大似梅毒菌,真是倒霉之至)之宣言,远在四月初上也。然而顾(孟余)傅(斯年)辈为攻击我起见,当有说我关于政治而走之宣传,闻香港《工商报》,即曾说我因‘亲共’而逃避云云,兄所闻之流言,或亦此类也欤。然而‘管他妈的’可也。”

  他是以魏晋乱世喻这时候的局势的,而以阮籍和嵇康二人的下场为诫:“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晏等一样,遭了不平的杀害。”

  他便在白云楼上编辑《唐宋传奇集》,就是想“苟全性命于乱世”,免得“在青天白日之下有缧绁之忧”。

  他早就怕被人称做“革命家”,他在九月三日给李小峰信说:

  “我到中山大学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然而有些青年大开其欢迎会。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说,就声明我不是‘战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应该在北京、厦门奋斗;但我躲到‘革命后方’的广州来了,这就是并非‘战士’的证据。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他那时是委员——接着演说,说这是我太谦虚,就我过去的事实看来,确是一个战斗者、革命者。于是礼堂上劈劈拍拍一阵拍手,我的‘战士’便做定了。拍手之后,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谁去推辞?我只好咬着牙关,背着‘战士’的招牌走进房里去,想到敝同乡秋瑾姑娘,就是从这样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阵亡’不可么?”

  鲁迅在困难的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谨言慎行,总算逃过“阵亡”的厄运,但那顶“革命家”的高帽子,他生前虽可声明推拒,死后却非戴上不可。他这顶高帽子的,首先是毛泽东,他在一九三九年,即距鲁迅死后三年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革命家。”

  鲁迅自己却是这样说的,而且像是特地为的回答毛泽东这样说的:

  “我疑心吃苦的人们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激,于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所以实在很痛苦。但这也因为我天生的不是革命家的缘故。倘有革命巨子,看这一点牺牲,是不算一回事的。第一是自己活着,能永远做指导,因为没有指导,革命便不成功了。”

  毛泽东就是这样的“革命巨子”,中国革命终于在他指导之下成功了,鲁迅生前对这革命也是协力促其成功的,但他对于革命的观念,是如此彻底,往往远远超出革命者本身的理想。在反动势力达于顶点的时候,他公开嘲笑“革命破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但又预见“革命的完结,大概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

  几十年后,鲁迅的警告,仿佛仍然如响斯应了。

关于一篇“佚文”


  一九七五年八月,四人帮刊物《学习与批判》,发表了鲁迅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十日写的文章:《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这文章发表在五月五日广州《国民新闻》的副刊上,鲁迅自己没有见到,这时他正躲在白云楼上,大概连报纸也不看了。“佚文”发现后,《学习与批判》捧他为这是“他世界观质变的契机,与中国共产党发生更密切的关系”。鲁迅死了多年,随便让人家怎么说都无关系,只是今年是他的百年纪念,又有人说要科学地研究鲁迅,说不要神化鲁迅,这当然是对的,对于这些争论,我没有资格参加,因为自从毛泽东御封鲁迅为“革命家”后,不论双方争论如何,鲁迅之为“革命家”的地位,总是不可动摇的了。

  不过我读了鲁迅“佚文”之后,仍觉得鲁迅对于革命的了解,依然是他固有的意见,并不因他引用了列宁的几句话而有所改变。

  他回上海之后,曾于十二月十七日在《语丝》上发表了《在钟楼上》,回忆那时广州的生活,他谈到那篇佚文,“给一处做文章时,我说青天白日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时候,往往戒律荡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还是佛教的败坏?……然而终于没有印出,不知所往了……”

  这“不知所往”的文章,便是《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但他当时所写的详细得多:

  “庆祝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至多不过是一种点缀。庆祝,讴歌,陶醉着革命的人们多,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时也会使革命精神转成浮滑。革命的势力一扩大,革命的人们一定会多起来。统一以后,我恐怕研究系也要讲革命。去年年底,《现代评论》,不就变了论调了么?和‘三一八惨案’时候的议论一比照,我真疑心他们都得了一种仙丹,忽然脱胎换骨。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大款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称为居士,算作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广远,然而这教却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

  鲁迅的话和历史对照起来看,说得多么正确,这是他从辛亥革命得出来的教训,当时他所看到的,更是切切实实的事实,因为他从北京南来,虽然不是想去广州革命,总是想逃避北京由段祺瑞、章士钊反动政权的压迫,却不道从厦门到广州,“现代评论派”学者也联翩南下,他在《答有恒先生信》中说:“听说他们已经别离了最佩服的‘孤桐先生’,而到青天白日旗下来革命了。我想,只要青天白日旗插远去,恐怕孤桐先生也会来革命的。不成问题了,都革命了,浩浩荡荡。”

  鲁迅在《庆祝》文中别无新意,只是他对革命一贯的看法,发表出来时已在清党之后,即使引用了列宁的话,也没有当他共产党办——杀头。他在文中特别系念在北京被捕的老朋友李守常。过了两天,南北的共产党人一律被杀,鲁迅给吓得“目瞪口呆”,他还顾什么写的文章登在什么地方。

  鲁迅引用列宁的话,主要在警告当时革命精神已趋于“浮滑”之故,把北伐战争当做“革命”,这是莫斯科到中国的共产党都是如此看的。鲁迅当然辨不出俄国的十月革命和中国的北伐战争有什么不同,列宁说:“现在敌人只是被征服,而距离消灭的程度还远得很。”是指十月革命虽然取得了政权,但后来得经过三年内战,才真正消灭了敌人。北伐战争,据斯大林和毛泽东的说法,那是四个阶级联盟的民主主义革命,由资产阶级领导的,克服沪宁之后,资产阶级的目的达到了,还想革命下去的共产党人和工人,那就得“杀!杀!杀!”了。

  笔者那时也是革命阵营中的一小卒,当北伐军的前锋一到上海附近,就按兵不进了,任由上海工人和直鲁联军火并。后来在南市体育场开庆祝会,青天白日旗如海,左等右等,等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出席庆祝会,他在保卫森严中,前呼后拥的来了。说了一通官话,毫无想象中的革命气息,到现在我只记得他手上的一副洁白的手套。庆祝会的狂热过后,政治空气越来越沉闷,顶着国民党名份的共产党人,心里徬徨得很,直到四一二由流氓组成的共进会从英租界向闸北工人纠察队进攻,才知道一向喊着万岁的蒋总司令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那时许多共产党也就纷纷人头落地了。这距离鲁迅写文章只有二天,距离李济琛(他后来在共产党下面是民主人士,死后葬在八宝山烈士公墓)在广州杀人只有五天。这怎不叫以为敌人只是章士钊一流人的鲁迅大吃一惊,他真想不到敌人是在自己阵营内!分不清当时是什么革命的是共产党人,他们受远在莫斯科的斯大林的控制。鲁迅从来不懂得这种政治,但他懂得中国历史的真理,一九三三年四月十日,即是他写《庆祝》文章之后六年的同一天,他写了《杀错了人异议》,说:“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之后,大杀党人,从袁世凯那方面看来,是一点没有杀错的,因为他正是一个假革命的反革命者。”“错的是革命者受了骗……”

  他又说:“以我想,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

“不以成败论英雄”


  我曾说过鲁迅不以成败论英雄,势利观点,非他所有。为证明这话,我现在引他的一篇文章作证,那是《我的第一个师父》。

  我们且不说这和尚的师父的生活,是如何的多姿多采,只说不以成败论英雄的问题。

  话说他从《宇宙风》杂志上读到铢堂先生的文章,题目正是《不以成败论英雄》,作者认为“这在人群组织上实在要不得”,“因为崇拜失败的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也许,铢堂先生是另有见解的,鲁迅引这两句话,目的只在欣赏原本是寡妇,后来成为他师母的女人,由于她“不以成败论英雄”,才和为群众所追袭,躲进她家里去的和尚成了好事。

  但他所引铢堂先生的话自然不止这二句,铢堂先生还说:“近人有一句流行话,说中国民族富于同化力,所以辽金元清都不曾征服中国,其实无非是一种惰性,对于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罢了。”对于这理论,鲁迅只冷冷地说了句:“所以活该有‘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

  我们知道,一九三六年前后,正是日本积极侵略中国的时候,在抗日战争中,尽多有失败的英雄,崇拜失败英雄容易激起群众的敌视,于是铢堂先生就更不满于中国人不易接收新制度的惰性,以致辽金元清不仅不曾征服中国,而且因为中国民族富于同化力之故,这些外来民族反倒给中国人所征服了。

  鲁迅写《我的第一个师父》,原本只是写儿时的回忆,无端列入了铢堂先生的议论,着墨不多,却永远留下了一副汉奸的嘴脸!

  不以成败论英雄,本是中国人衡量历史人物的传统观念,失败的英雄使人景仰,成功的英雄也使人崇拜,尽有先是成功的英雄而后又成为失败的英雄的,太史公司马迁并不因此看不起项羽,对他的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表示深切同情。

  铢堂先生劝我们不要专去崇拜失败的英雄,简直违反了民族气节。早在一九二六年,鲁迅曾经慨叹于“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战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鲁迅是非常熟悉中国历史和中国民族性的。

曲解鲁迅诗的一例


  今年是鸡年,写鸡的应时文章自然多,有牵扯到鲁迅和鸡,引鲁迅诗句“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解曰:“他有感于国统区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轸念人民革命,中夜睡不着觉。”又引“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解曰:“北斗横斜,天将回曙,而竦听之下,荒鸡且无一唱!这又写出了他忧愤于置身当时的环境,未闻足以振奋人心的革命佳音。”

  我真替鲁迅担心,他瘦弱的身体,如何禁得起如此鸡叫?如果按照作者解释,听了鸡叫感慨,听不到鸡叫又感慨,想到人民革命睡不着,没有革命佳音又睡不着,鲁迅不是早折磨死了?

  而鲁迅有时也告诉我们一些他真实的夜生活,他在厦门大学教书时,被供在一所大洋楼里,“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于是他感到“淡淡的哀愁”,可是给蚊子一叮,他便回到房里,坐在躺椅上,磨着蚊子叮的伤处,搔,掐,直到由痒转痛。他说:“此后的结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电灯下吃柚子。”

  这是鲁迅的真正生活,他不是夜夜在闻鸡兴慨,见月伤情的。

  鲁迅死前告诉我们,“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懂得鲁迅这句话,才懂得鲁迅这个人!

“摘句”


  鲁迅教我们认识一个人,要认识“全人”,如果偏而不全,那“很容易近于说梦”。

  话是从“摘句”说起的。那时自称为“第三种人”的施蛰存,正在提倡和标点明人小品,鲁迅仅就标点而论,就指出许多点不断,胡点乱点的地方。后来谈到另一种引人入迷途的“摘句”,他举朱光潜的美学论文为例。朱先生说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美的极致”;又说诗的最高境界是“静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鲁迅认为这种说法的错误,由于“摘句”而来。钱起写的是求助功名的试帖诗,他只是在省试时拈到了“湘灵鼓瑟”这题目才做了这首诗,等到落第了,题在长安客舍的诗“就不免有些愤愤了”。虽然和屈原等人一样有些怒目,但“他长不到丈六”,意思是他不能和屈原争比伟大。

  说到陶潜,他不仅有“悠然见南山”的诗,也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威猛志固在”的诗,他在“静穆”之外,有时也会“金刚怒目”。

  所以鲁迅说一个勇士除战斗之外,也在休息,饮食,也在性交的。

  他又说把文艺虚悬了一个“极境”,是要陷入“绝境”的。朱光潜摘取了钱起诗中的两句,“而踢开了他的全篇,又用这两句来概括作者的全人,然后用屈原等四个人的‘愤愤不平’,垫高了朱先生的美学说,其实屈原们是做了‘冤屈的牺牲的’。”

  把鲁迅称做“革命家”的,正由于毛泽东犯了鲁迅所说的“摘句”之病的缘故,这是“引人入迷途”的,也是“神化”鲁迅的开端,后来从鲁迅笔迹中把这两句诗印成了对联,更显得鲁迅是那样真实的“革命家”了。其实“就诗论诗”,鲁迅主张“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的。”

  我们不妨再刊一次鲁迅的全诗,让那些妄解曲解鲁迅诗篇的人们下个正确的解释吧!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