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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左派”的意见
——参加“中国统一前景座谈会”的书面发言
楼国华
(1979年7月)
〔说明〕本文刊载于《七十年代》第114期,1979年7月出版,署名:一丁。
读了《七十年代》五月号“中国统一前景座谈会”的记录,确实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有人说,他在香港只看到有右派知识分子,没有听到有左派的知识分子,他举“友联”为例,说人们认为它是右派。所以他问究竟左派在哪里?什么是“左派”?那是个抽象名词,如果从各人所表示的立场约莫断定,至少坚持革命和阶级斗争的人,不从与现实调和出发,应该是属于“左派”了。
座谈会谈“革命”的有金思恺先生。他认为从中共方面来说,解放或统一应该都有革命的意义,这得研究台湾的“内因”,“对台湾进行阶级分析,决定革什么命,明白的区分敌我”。他认为三十年来的中共,对这些问题从未有过“一篇深入的研究文章,也未提出明确的口号”。不管如何,他认为“解放台湾是大陆革命的延伸”。金先生虽然没有提出台湾如何进行革命的方法,他总不相信邓小平所说的那种表面的理由:“台湾可以维持自己的政治制度,我们先统一,然后在统一的结构上减少对立,产生对话,将来再谈制度上的统一问题。”
出席座谈会的社会俊彦,没有一个谈到三十年来中共对台湾问题的历史演变。一九四九年中国解放时,国民党把台湾当作政权的最后建立地;一九五〇年六月,爆发了朝鲜战争,五四年六月,美蒋缔结共同防御条约,第七舰队游弋台湾海峡,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美国从日本到巴基斯坦,完成了对中国的包围。毛泽东念念不忘解放台湾,可是形格势禁,无可奈何。中苏交恶的原因之一,就是赫鲁晓夫违背诺言,为了和美国搞和平共存,半途撤消了对毛泽东解放台湾的军事援助。
交恶的详细内容,外人不易知道,但赫鲁晓夫的《回忆录》证实了如下的揣测。一九五八年七月中旬,美英帝国主义出兵干涉中东伊拉克和黎巴嫩的革命,国际战争危机,一触即发;赫鲁晓夫为了缓和局势,主张召开“五大国首脑会议”,由苏、美、英、法、印度参加,他们排除中国,倒不是故意抬高印度、轻视中国,而是怕美国反对,会议不易召开之故。当时中国的头号敌人是美国。
赫鲁晓夫的提议刚发表,《人民日报》立即在社论(《不能袖手旁观》)上作如下表示:“帝国主义者从来就是欺软怕硬,只承认力量的。只有进行坚决的斗争,才能教训这些惯于进行侵略、干涉和战争冒险的帝国主义强盗,迫使他们接受和平。”
但如何和远在中东的侵略者斗争呢?中共的计划是乘机在远东对台湾采取军事行动,让美国东西不能兼顾,苏联应该支持中国,以此援助伊拉克和黎巴嫩的革命。可是这计划和赫鲁晓夫不惜代价避免战争的主张相反,于是作为中国同盟的苏联面临了抉择,遵守同盟条约介入中共解放台湾因而引起和美国的战争,还是违背条约、袖手旁观,让中国自己去冒战争的危险?
赫鲁晓夫匆忙赶到中国来,七月卅日,和毛泽东进行历时三天的谈判,依事实推测,谈判并无结果。八月二十四日起,中共炮轰金门、马祖,表面上,赫鲁晓夫写信给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声明苏联忠于中苏互助条约,将尽可能维护两国的安全,事实上,声明之后并无实际行动,结果毛泽东不得不以单日炮轰金门的闹剧下场。
中苏共的矛盾终于由量变成质,毛泽东发明了三个世界论,社会帝国主义代替了美帝,乒乓外交后,中美友谊日益增长,现在建交已成,美蒋互助条约废弃,对台湾问题,自然顺理成章地用“统战”代替了“解放”,据邓小平说,即使动用武力,那也在五年之后了。
谈统战,对象自然是国民党,好似国民党的统治台湾,是名正言顺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未结束时,开罗和波茨坦会议已决定,台湾归还中国。日本投降后,国民党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台湾。它将自己一贯的贪婪腐败,嫁接在日帝留下的统治机构之上,穷凶极恶地压榨和抢劫当时台湾六百五十万人民。结果促成了一九四七年二•二八的全岛起义。
台湾人民的武装起义,在大陆革命影响之下,原本大有可能把国民党撤到台湾的残余势力摧毁的,但因有美帝直接的军事插手,终于失败了。为了巩固国民党的统治,美帝进行了有系统的经济支持,并策划了一系列的社会变革,主要措施有下列诸端:
一、授意并协助国民党施行所谓土地改革;
二、以赠予及借贷方式,将大量美元向国民党垂死的政经机构输血;
三、一九六五年美援终止,美帝继续由特定机构支持国民党政府,并鼓励私人资本投资台湾;
四、一九六五年起,日本垄断资本积极回到旧时的殖民地,作为美资的角逐者与帮手。
迄今为止,国民党对台湾人民的法西斯统治并未松手,但卅年来的经济变化确实很大,跟着大陆与国际政治上的推移,就使人发生与国民党第三次合作的幻想。
参加座谈会的人士,多着眼大陆与台湾二者之间政治和经济结构的差异,丝毫没有涉及二者在阶级关系上的改变,唯一能考虑台湾革命问题的金思恺先生,也只抽象地说:“对台湾要推动什么阶段的革命,新民主主义的?社会主义的?这当然不是随便定的,而是要靠阶级分析。”我试想从金先生停止的地方讨论下去,即分析一下台湾的阶级关系。
第一,国民党大吹大擂的所谓“土地改革”,根本不能解决台湾农村的深刻矛盾,只是将矛盾的形式略加改变。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出版的官方杂志——《中国经济》,早已断定“台湾农村已面临崩溃边缘”(《当前台湾农村的危机及其解决之途径》,作者陈哲三),新租佃关系盛行,“耕者已无其田”。政府以肥料换谷,谷贱肥料贵,农民所得不足以偿赋税,各式各样的官方组织骑在人民头上,比旧式地主的剥削更苛酷,高利贷横行,精壮农民被迫大批离开土地。土地改革的结果,大多数农民的直接敌人,已不是地主而是政府及其控制农民的各级代理人。
“土地改革”只有利于旧式的地主,使他们因“征购”结果转化为新的工商业者。
第二,在大量美日资本输入和控制之下,台湾最近十多年来的工业化十分迅速。从六十年代后期起,台湾的经济结构已有明显改变。如果粗疏地计算,一九五二年的工厂登记为九千九百六十六,一九六八年为三万三千零五十七,到一九七七年,增加到四万五千,二十五年间增加四倍半,这是一个很大的跃进。
但若从各类工业的性质,各个工厂的所有人,工业利润的分配与利用等等方面加以考察,那么问题很清楚,它仅仅有利于帝国主义、国际垄断资本,及与之相结合的台湾官僚资本。
台湾的工业化,主要为了内外垄断资本的利益,以国家民族的进一步屈服为代价,这是以彻底殖民地化换来的表面的工业繁荣。
台湾的工业化,首先建筑在台湾工人的血汗上面。据统计,台湾工人的工资只合美国工人的十五分之一,约等于香港工人的三分之二;这个工业化同时又建筑在农民的血汗之上,蒋政府以奴隶总管的身份,半抢半购地夺取了农民的生产品,使农民陷于赤贫地步,以此压低工资,降低原料价格,让国际资本谋取暴利。这个工业化,又牺牲台湾中小型工业的利益,在帝、官、大工业机构控制之下,小本经营简直无丝毫抗争图存的余地。
第三,这个工业化却造成了帝、官、大工业机构垄断资本的真正掘墓人——新兴的台湾无产阶级。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台湾的工人(包括工、矿、交通)不过三十万人,到现在,据不精确的估计,这个阶级已剧升至一百八十万人。
这是极有利于台湾人民自求解放的一个因素,也就是金思恺先生所要研究的“内因”之一。当大陆革命长期斗争的年代,中国产业工人阶级始终没有超出四百万人(见毛泽东《在郑州会议上的讲话》),在六亿人口中的四百万,约为总人口的一百五十分之一。可是今天台湾工人阶级却占了总人口一千六百万中的一百八十万,超过了十分之一!大陆过去的工人阶级,分散全国,台湾则以土地狭小之故,集中在几个城市。
中共虽然以无产阶级代表自命,但事实上它的成员中并无大量的真正工人参加,这情形多少决定了中国革命的曲折道路,也多少决定了中共胜利前后的特殊面貌,特别是它的官僚主义堕落的性格。
台湾的客观条件,已决定了代表无产阶级的革命政党,必然会依时产生。
上面粗疏的分析,应该可以答复金思恺先生提出的问题了,仅仅就台湾的“内因”言,未来的台湾革命只能是社会主义!
谈台湾问题的人,无不主张“台湾是中国的,台湾的文化、生活习惯都是中国的,有统一的理由”等等,这颇引起参加座谈的翁松燃先生的气愤,他是从台湾出来的,代表台湾人的感情,他问:“在统一问题上,是不是可以不必听台湾人的意见呢?”台湾人,记得台独分子刚冒出头来的时候,香港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登广告,发声明,反对台独,理由只是台湾是中国不可分的一部分,颇有大汉族主义的意味。台湾独立,不决定于台湾人某一阶层的意愿,而是决定于台湾政治及经济的需要。台湾人除了二三十万高山族之外,最大部分是三四百年来从中国大陆移过去的福建人与客家人。在一八九五年被日帝占据之前,他们一直保持与大陆的密切关联,五十年的日帝统治,并不能将广大的台湾人同化,台湾人民反而因殖民主义者的高压而强烈要求民族解放。这种民族意识,是与中国大陆认同的民族意识。
但这并不等于说,在台湾人一贯反对外来统治(包括荷兰占领、满清征服、日本割据、国民党统治各个时期)的长期斗争中,不曾形成一种特殊的“民族感”。他们在四百年苦难中形成了一种共同感情,反对外来的统治集团的一切压制与剥削,并要求由台湾人自己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
台湾归还中国初期,台湾人万众一心地接受这个决定,年长一辈的乐见“国土重光”,下层与年青一辈,尤其是其中觉悟较高的一部分,则愿和大陆兄弟联合一起,共谋中国的统一解放(当时的台共便采取这个态度)。台湾人的此种感情,由于国民党彻底腐败与专横,很快就消失了。他们的幻灭,与大陆“沦陷区”人民在收复后所表现的幻灭相同,国民党的劫收失尽“沦陷区”的人心,仅仅四年,整个大陆就解放了。
国民党剥夺了台湾最大多数人民的基本权利,台湾人不仅痛恨国民党那架直接的压迫机器,而且敌视从大陆突然涌来的外省人,把他们整个当作压迫民族看待。
在台湾人反对外省人这一斗争的推动之下,台湾一部分与日帝有历史关系,或新近与美帝结合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政客,提倡台湾独立,鼓吹台湾“民族”主义,也就不足为奇了。
中共对台湾问题上的错误,主要在于根本无视台湾人反对外来统治的深刻感情,并把此种感情与少数上层分子投靠美帝的右派“独立运动”等同起来。再者,中共根本否认台湾人民有凭自身革命解决台湾问题的可能与前途,因而完全不理会台湾人民提出的任何要求。
中共以前提出的“解放台湾”口号,是“吊民伐罪”式的,现在提出的“统一战线”口号,简直要联合国民党召开统治台湾人民的分赃会议了。
中共历来宣传“台湾自古以来乃中国领土”,“台湾人民是中国人民的骨肉同胞”,在台湾人民要求自决或独立前面,这种宣传毫无力量。它们绝对无助于台湾的真正解放,却只能加强台湾人民的地域成见,帮助极右派的台独运动,甚至帮助国民党进行“革新保台”的政治欺骗。
中共一向视台湾只是国共之间的问题,或中美两国之间的问题,那意思只是说,台湾问题的解决,毋须经过台湾人民的革命,甚至毋须台湾人民参加意见,他们的命运只能交由国共两党或中美两国来安排。这是十分错误而又反动的立场,它确实是“大汉族沙文主义”的表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压迫”。可惜的是参加座谈会的有识之士,对这一点并未彻底的指出来。
中共对台湾的一贯政策,一向以军事压力为主,以政治外交为辅,现在虽然提出统一战线,仍未否定必要时军事解决的可能,这种策略上的交互运用,始终以台湾的实际统治者为对象,这种从外面与从上面来解决被压迫人民的办法,完全是官僚机会主义的。毛泽东和邓小平宁愿相信国民党,不愿相信台湾人民的革命力量,即使优势的军事行动取得了胜利,在被征服地区也只能实行或大或小的社会性改革,而摧毁了当地人民的真正革命。以征服代替革命,反而会造成极度紧张的社会矛盾。台湾人民由于前已说过的特殊的“民族感情”之故,一定会使紧张的社会矛盾趋于爆炸程度,与新的统治者极度对立。
根据以上的分析,可见只有革命才能解决台湾问题,又从台湾的社会矛盾、革命动力或社会前途来看,这革命必然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在革命蜂拥而起的初期,革命会经过一个“民族”的与“民主”的阶段,即貌似“全民”的时期。革命目的主要为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可是在革命过程中,立即会展开阶级斗争,即反对以国民党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并侵犯帝国主义的财产,为了取得革命胜利并巩固它,必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是革命运动的规律,过去的大陆革命如此,未来的台湾革命也如此,金思恺先生说得好,“解放台湾是大陆革命的延伸”(我理解金先生所说的“解放”两字是台湾的“自我解放”,即革命)。
好了,我以文字参加了一次座谈会的讨论,简直超出了讨论应该允许的时间和范围,但我还未批评其他参加者的意见哩,也许将来有机会再谈吧!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