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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家庭教育

李季

(1926年5月25日)


说明〕刊载于中共中央机关刊物《新青年》季刊,1926年5月25日第四号,署名:季子。


  前在德国所计划的《马克思——其生平其著作及其学说》一书,上编久已草成(约五十万言)。去年因游历东欧,今年因任学校教课,未能早日将其腾正付印。今特于课余将草稿略加整理,择要在《新青年》上发表。预计三个月后,上编第一册即可付印。这里便是这部书的第一篇第一章——家庭教育。

作者识


  人类的意识并不决定他们的生存,反之,他们在社会中的生存却决定他们的意识。”这句名言是本书主人卡尔马克思于出世四十年后在他著的《政治经济学批评》(Zur Kritil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序言(见原书第八版序言五五页)中说出来的。我们相信他这句话是真理,因此,我们替他作传,首先要说明他出世前后的社会状况和环境。

  自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初期,代表欧洲最□文化的英、法、德三大国发生三大革命,即英国的产业革命、法国的政治革命和德国的哲学革命。马克思承受这三大革命的精华,融会贯通,造成马克思主义,这不是一桩偶然的事。因为在他产生的莱因省,当时就是这三大革命潮流的交叉点。

  莱因省位于德意志的西部,有德国最美丽和最大的莱因河纵贯其中,交通便利,物产丰富,一端隔比、荷两国而遥遥与英国相望(自一八一七年起,即有汽船往来伦敦),一端与法国毗连,故德意志容易感受英、法两国文化的地方,当以莱因省为第一。此地自十八世纪末年起,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至二十年之久;到了十九世纪初年,莱因省的一部分且受拿破仑(Napoleon Bonapart)间接的统治,盛行一种法国化,至一八一五年全省才归入普鲁士统治之下。当十九世纪初叶,发源于英国的资本主义的纺织工业在此地正开始萌芽,新兴的资产阶级很富于反抗封建制度的革命精神,而无产阶级也因工业的发轫,跟着出现了。又自一八一八年起,有邦恩(Bonn)大学出现,所以莱因省对于德国伟大的学术思潮也有接受的机关了。总之,莱因省在当时的德国,几乎无论在任何方面,要算是首屈一指,特别是它的工业的发达(比较的)、政治的进步,维新的气象和革命的精神,为全国之冠。

  可是马克思要于不知不觉之间,感受上述三种伟大的潮流,当在年纪稍长的时候;到于他幼年,还没有直接与此等环境接触,还处于另一种环境中。他是一八一八年五月五日在德国莱因省居利(Trier,按:此地在前又名居列夫——Treves)产生的。居利为德国最古的城市之一,曾为古罗马帝王游息之所,自中世纪至法国大革命时,复为神圣罗马帝国大教主兼德意志选帝侯的住在所,又为天主教牧师大学的区域,所以此处有罗马皇宫和圆形剧场的遗迹,有黑门(Portanigra)的伟大纪念物,并且有罗马时代和莪特(Gothie)时代的礼拜堂。列文多尔之(Reugen Lewin-Dorsch)谓此等古迹“使这个活泼的孩子,感觉灵敏的心神,获益非浅,使他的思想已经很早地注射到世界史上的对象”(见《钟声周报》第九年度第一卷三四五页,列氏作的《马克思家庭与家谱》一文——Die Glock Familie and Stammbaum Von Karl Marx),这是不错的。当马克思出生的一年,居利有居民一万一千四百,这还算是一个中等的城市了。

  关于马克思出生前后的社会状况和环境,已如上所述。我们现在再讲他的家世。他出身于犹太人的家庭,据维也纳图书馆员瓦哈斯台(Wachstain)博士的考据,远溯他的祖先至十五世纪初叶(参看《钟声周刊》第九年度第一卷三四〇页至三四二页),他们世代相传,均为犹太法律博士(Rabbi)和学者。一直到他的父亲海恩利系马克思犹守此业。原来在犹太教解放以前,犹太教社对于犹太人中的民事大部分自有其法律和裁判,因此,需要娴于犹太法律的学者,马克思的祖先世习此业,当是应这种需要而起的。马克思说:“一切过去世代的遗传,像阿卑山(Alps)一样压在活人的头脑上。”(见马克思著的《路易拿破仑的二月十八日》第七页,一九二一年出版,Der Achtzehnte Brumaire des Bonapart,Stuttgart)。马克思生平观察事物,精细透彻,无以复加,这是由于他出身于这种“精神贵族”(引列文多尔之语,见《钟声周刊》第九年度第一卷三四四页),有这样久的精细分析法律的世代遗传性,这一点我们是不当轻轻看过的。

  海恩利系马克思夫妇虽属犹太种族,然他们却不为犹太人一脉相传的旧习或成见所拘束,当卡尔六岁的时候(一八二四年),他们舍弃犹太教而改奉基督新教。世人因此误传他们的改教是出于普鲁士政府强迫一切担任公家职务的犹太人舍弃犹太教,否则解除职务的命令。但据墨尔林的考证,此说毫无根据,他们此举完全是出于自由意志的。(参看墨氏校的《马克思与昂格斯文汇》一卷第三至四页)居利本是天主教盛行的城市,至于基督新教并不占势力,“当一八一六年的时候,此处才有三百个教徒,一直到一八一九年,还没有自己的教堂。”(见《钟声周刊》第九年度一卷三四五页)然海恩利系马克思夫妇不信盛行全市的旧教,而偏信没有势力的新教,可见他们的改教是确有主宰,并不是随波逐流的。

  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见《马克思与昂格斯文汇》一卷三八五页)宗教本是一种麻醉人心的催眠药。自反对宗教和不信宗教的人看来,他的父母由犹太教改奉基督教,并没有脱去迷信的圈套,这至多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比较,哪里值得我们大书特书?其实不然,他们此举对于卡尔精神上的发达是很关重要的。德国著名的社会主义诗人汉讷(Heinrich Heine)也和卡尔一样是犹太人的儿子,他的出生比卡尔早二十一年,可是他改奉基督教却比卡尔迟一年(一八二五年),他称那种受基督教洗礼的券是一张“欧洲文化入门券”(Eeintrittasahein Zur europaischen Kultur)。卡尔后来研究欧洲各国的学术,成为一个自由思想家,全是由于他从小时起受了他们父母之赐,得脱去犹太教一切深痼巨蔽的成见,全是由于他预先获得一张“欧洲文化入门券”。所以关于他的父母改教一事,并不像脱尼斯所说的一样:“在表面上是很有意义的,在里面是很少意义的。”(见脱氏《马克思传及其学说》第三页)

  卡尔生长于一个具有高深教育和处境丰裕的美满的家庭中,他幼时的景状是很优美的。关于他幼年的经过情形,虽很少表见于世,然就曾经留下来的一鳞半爪看来,他所受的家庭教育是普通的中等家庭儿童所梦想不到的。他秉性刚强勇猛,沉毅果敢,并且聪颖绝伦,当他到了能读书识字的时候,他的父亲即尽心竭力教他读书,后来并授以德、法名人关于哲学和历史等等的著作。他对于所教的东西很容易了解和领悟,因此特别为他的父母所钟爱。他的父亲看见他具有一种天才和优美的性质,对他便抱有无限的希望,断定他将来当为人类造幸福。同时他的母亲则相信他将来必定得到好处,必定是诸事如意,所以常呼他为“幸运儿”(Ein gluckskind)。我们看他此后一生的努力毕竟是为人类谋幸福,而他的遭遇也是一个“幸运儿”应有的遭遇(指他得到绝无仅有的妻子和朋友等事),果然像他的父母所期望的了。

  卡尔小时从他的父亲受得德、法优美的教育,这已经不是寻常儿童所能希冀的,然我们所谓“家庭教育”,还不止此。居利尚住有一家贵族,与马家为比邻,家主为威斯特华伦男爵(Baron Ludwig von Westphalen)。他于一八一六年才迁居此地,来就居利政府顾问之职。他到居利后,与海恩利系马克思成为很好的朋友,因此卡尔自小时起即出入他的家中,与他的小女儿燕妮(Johanna Bertha Tuliu Tenny von Westphalen)共同嬉戏。威斯特华伦擅长于希腊和英国的诗歌戏曲,他常以希腊最著名的诗人荷马(Homer生于纪元前九百年之间)的叙事诗和英国最大的戏剧家莎氏比亚(Shakespeare)的戏曲教卡尔和他的女儿等等。卡尔的资质既非常聪颖,所以威斯特华伦非常爱他,并且乐于教训他。他在此处所受的教育,又是他的家庭中所没有的。墨尔林谓“幼年时代的马克思在这位自由思想官吏的家中找着一个第二家庭”(见墨氏《德国社会民主党史》第一卷二〇八页,一九二一年第十一版),这是丝毫不错的。

  卡尔的家庭教育既是合德、法、英、希等国著名学者的作品而成的,所以他幼年的学业已大有可观;他以后做学问,所涉的范围非常之广,这是因为他的家庭教育预先替他安下一种坚固不拔的、宽广的基础,所以他能够造成宏大的建筑物。概括说起来,他从他的父亲所受的教育,是偏于哲学一方面的,因此,引起他后来研究哲学的兴味;他从威斯特华伦男爵所受的教育,是偏于文学一方面的,因此,引起他后来嗜好诗歌、戏曲,要做诗人的念头,他并且对于荷马和莎氏比亚的著作,是终身向往,不时诵读的。

  卡尔幼时在教育上既获得他的父亲和威斯特华伦男爵绝大的益处,所以他对于他们两人是特别感恩,终身不忘的。关于他不忘父恩一事,我们可以从他的女儿伊利安乐的一段话中看出来:“他(指卡尔马克思)讲他的父亲的事,从来不觉得疲倦,他把他父亲的相片放在身上……当马克思于他的妻子死后,作长途的悲惨旅行,去恢复他已经丧失的康健之际——因为他要完成他的著作——他仍以他父亲这个相片和我母亲一个玻璃制的旧相片(装在盒子里面)及我姐姐“小燕妮一个相片自随,我们于他死后,在他的胸前衣袋中发见这些相片。昂格斯将这些相片放在他的棺材里面。”(见《新时代杂志》第十六年度一卷第五页)至于马克思对于威斯特华伦,也有一种特别的表示。当他在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草就一本数十百页的论文腾正预备付印,他在卷首题名篇上大书特书:“‘敬献此书’于亲爱如父亲的居利政府顾问威斯特华伦先生,借志子侄之爱”等字(参看《马克思与昂格斯文汇》第一卷六三页),由此可见他敬爱威氏是至深且切了。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