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葛兰西 -> 《狱中书信》(1927-1932)

致塔齐娅娜

(图里,1931年10月12日)



亲爱的塔妮娅:
  你10月10日寄出的明信片收到,但并不能因此而使你2日来信变得较为惬意。[1]那封信,尽管并不特别刺耳,但却使我感到不舒服。你说我在扮演盲人爱好者,还说我想要“将你的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应该跟你好好谈谈,但又决定今后最好避免所有这类不愉快的事件。(我颇费踌躇地使用一个较为陌生的字眼。)你先前对我过去的记者生涯的议论中,有一句话,如果使用夸张的笔法,不折不扣地是“一支劲射之下必然伤人的利箭”[2]。我决不是那种有奶便是娘、靠撒谎起家的职业记者,我决不同意撒谎是职业记者的看家本领的说法。作为一名记者,我是完全独立的,并且坚持我自已的看法。我决不肯为了讨好报馆老板及其所豢养的那帮人而被迫隐藏我最强烈的信念。
  我明白,我说你对犹太人的态度变了,这句话使你感到不舒服。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变,因为你的来信表现出这种混乱。你的头几个结论直接通向排犹主义,接着,你的口吻却象一位犹太民族主义和犹太复国主义者。之后,你的话又象出自那种上了年纪的犹太教士之口,他们反对取消犹太人聚居区,原因是担心取消这种种族隔离的聚居区会改变“种族”,并使犹太民族借以团结并保持独立存在的宗教联系松弛。说想跟你讨论这些问题,那是误会。倒不如开开玩笑,谈谈英国人的“冷淡”,法国人的“火气”,德国人的“忠诚”,西班牙人的“气派”,意天利人“刻苦办事的策略”以及斯拉夫人的“迷恋”——完全是畅销书和二流影片的好材料。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想问问你并且弄明白:谁是“真正”犹太人或“普通”犹太人,或就此而论的“普通”人。我怀疑,这样的人是否应该到人类学或社会学博物馆里去找。还有,“战神”的概念或圣经上关于“选民”及其使命的说法(这让人想起威廉在战前的一篇演说),对于今天的犹太人又有什么意义?马克思说过,当基督教徒变成犹太人并吸收了犹太教的本质即投机的时候,犹太人问题便不复存在,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整个欧洲摆脱投机即一般犹太教,那时才会出现犹太人问题[3]。我以为这是我们探讨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但是,这不排除承认犹太人聚居区有其独立文化(语言、学校等等)的权利,以及如果某些犹太人聚居区能够以某种方式建立一个具有一定边界的他们自已的领地的民族独立的权利。其他一切,在我看来,只是犹太复国主义小知识分子故弄玄虚的幌子,不足挂齿。种族问题,除了在人类学上有意义,此外别无意义。早在基督时代,犹太人就不说他们自己的语言了。犹太语只用于礼拜仪式:他们说阿拉姆语。这是一个已经忘掉了自己的古代语言因而丧失了其历史遗产的最重要部分——他们原始的世界概念——,并吸收了征服者的文化和语言的“种族”。那么,“种族”意义又何在呢?很明显,你心里有一个新的现代社会,它既保持聚居区生活的消极性和否定性的痕迹,同时又能赋予自身以新的“性质”,以适应变化了的社会情况。
  你论述这些问题时不使用历史的方法,等到你想知道为什么某些哥萨克集团相信犹太人有尾巴时才要求作出历史的解释,我认为这是很奇怪的。据一位犹太人告诉我,说这是一个笑话,这位犹太人在1920年俄波战争期间曾任一支奥伦堡哥萨克突击队的政委[4]。这些哥萨克人在自已家乡从未见过犹太人,受官方教士宣传的影响,把犹太人想象为谋害上帝的凶恶刺客。他们怎么也不信这位政委是犹太人。他们总是说:“你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你不是犹太人。你和我一道打仗,身上留下那么多波兰人砍伤的刀疤,你怎么可能是犹太人?犹太人不是这个样。”在撒丁,对犹太人有种种的怪论。首先,有人把犹太人说成是神话中可怕凶恶的怪物;其次,有“犹太人杀害基督”之说;不过,也有“善良的犹太人”,例如帮助玛丽把基督从十字架上救下来的尼科德马斯便是。但是,对于撒丁人来说,犹太人绝不是现实存在。如果找出一个犹太人,他们便问他是否像尼科德马斯,但在他们的心目中,犹太人通常是赞成杀害基督的坏基督教徒。还有一个来源于西班牙文marrano的名词marranu(被追改宗者),用来说明犹太人的饭依天主教是假装的;但在撒丁用这个词来称呼人是一种粗俗的侮辱。撒丁人决不象哥萨克人那样轻信宣传,因此并不对犹太人另眼看待。
  就我来说,问题到此结束,不打算对这个题目作进一步的讨论。除了人类学和研究史前文明的需要,我对种族问题毫无兴趣。你对不同文明时期墓葬意义的评论,也同样没有什么意思。这对研究古代有效,因为募葬是唯一的保存下来的遗迹,其中有殉葬的日常生活用品。但无论如何,这些墓葬可以使我们对古墓建成的那个时代有一个很粗浅的概念,并且也只能使我们了解一点点当时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仪式。另外,墓葬只是反映统治和富裕等级而且往往是征服者的生活情况,决不是人民本身的情况。我本人不是纯血统:我父亲是近代的阿尔巴尼亚裔[5]——我们老家是1821年战乱时期从伊皮鲁斯逃到意大利后不久归化入籍的。我祖母是贡萨莱兹人,是意大利南方(在西班牙统治结束后,许多西班牙人继续在当地定居)一个意一西血统家庭的后裔。我母亲的父母都是撒丁人,但撒丁只是在1847年才同皮埃蒙特合并;以前,皮埃蒙特的君主们在用西西里岛换取撒丁岛后(因为西西里岛隔得太远,难于守卫),一直把它看作自己的领地。虽然如此,从文化教养上说,我基本上足个意人利人,这就是我在这里的身世。我从来不因自己的身世而左右为难,但有人却抓住这一点在1929年3月的《意大利日报》上对我大做文章,用两栏的篇幅来解释我在都灵的政治活动的原因,说除其他因素外,同我是撒丁人而非皮埃蒙特人或西西里人有关。至于我是阿尔巴尼亚裔这件事却从未有人提起,因为克里斯比也是阿尔巴尼亚裔,而且在那里上的学,还讲阿尔巴尼亚语。但是,在意大利,种族问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在利古里亚,如果有个水手带回一个黑人老婆,谁也不会大惊小怪,谁也不会想要走过去用沾水的手指去抹她一下,看那黑色是否会褪掉,谁也不会去揣测那黑色是否会沾污床单。
  你信上说要寄点药给我。请千万别再寄穆戈利奥或阿比西尼亚药粉。真正对我有益的药只是酵母片,已经剩下不多,只够4天服用。请照我的嘱附办。亲切拥抱你。

安东尼奥





[1] 葛兰西指塔妮娅对犹太人和犹太问题发表看法的那封信。——第576页

[2] 信中引用了一句拉丁谚语,用的是拉丁文。——第576页

[3] 葛兰西指马克思的《论犹太人问题》,载1843年《德法年鉴》,马克思当时还同黑格尔左派的民主激进分子合作。葛兰西在狱中把这篇文章的一部分译成了意文。马克思的基本理论如下: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第一个结果是市民社会同政治社会分开。现在必须证明:把“作为人的人”同“作为公民的人”撕裂开来的原因是私有财产。(马克思当时还没有达到关于资本主义财产的历史观。)只有消灭私有财产才能治愈这个挪裂,同时也就附带地解决了“犹太人问题”。马克恩的这篇长文是一篇评述1842年布朗施威克出版的布鲁诺·鲍威尔所著《犹太人同题》的书评。鲍威尔在1842年以前是马克思的友人,是黑格尔左派的代表人物。19世纪40年代,德国的犹太人团体一直为自身的解放而奋斗,因此马克思在文章开头写道:“德国的犹太人要求解放。他们到底要求什么样的解放呢?公民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第577页

[4] 奥伦堡为古代囚禁犯人的要塞,1773一1774年曾受叶梅里扬·普加乔夫指挥下的哥萨克围攻。1918-1925年为吉尔吉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首都。——第577页

[5] 葛兰西为阿尔巴尼亚族的姓。在阿尔巴尼亚东部至今仍有一个村子叫“葛兰西村”。——第5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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