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三章 上校毁约
布雷铿立治上校正要换上衣服去吃晚饭,站在衣镜跟前却发起楞来,黑领带没打好,手垂了下来。他忽然理会到:他刚才给两个人分别作了保证,可是这两个诺言却绝对不可能同时履行。这一点他以前不是不知道,只是到现在才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答应了穷苦白人的领袖,说种植园主一定要跟他站在一边,从黑人手里夺过政权来交给白人,让白人工人享受优于黑人的待遇。一会儿以后他又答应汤姆·孟沙一定要替黑人出个主意,让他们取得公平的待遇。
当然,他对哪一方也没有完全吐露出自己的心意。这他当时就理会到了,他当时还认为隐瞒几分也算不得什么不老实,更没有什么不妥当。那些穷苦白人心里毕竟也很明白,无论按能力、按教养、按功绩,他们都不足与贵族相比。真要有人具备了资格,那当然应该另眼看待,可是这样的人不会很多,也不可能很多。尤其是白人工人,他们的能力和功绩实在差得很——比黑人也强不了多少,恐怕还比不上有些黑人呢。这一点,他心里是雪亮的,那脑筋迟钝的史克洛格斯一定也很有数。连孟沙都很明白——这小子倒真不错,懂得敬重尊长。上校的本意原是想说(孟沙无疑也知道):只要黑人不再违逆天意妄图非分,跟从他们天赋的白人领袖,那么布雷铿立治上校和他的同事就愿意给他们以应得的一切权利和机会。
可是现在上校明白了,他刚才的话并不是这样说的,也并没有这样的含意,史克洛格斯和孟沙所领会的也显然都不是这个意思。他让他们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了。两种误解他都不能同意,凑在一块儿他更不能同意,因为这两种想法是彼此矛盾的。
上校从来也没有这样着过慌。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内心惶惶、不知所从。过去他说实话,哪怕是极严厉、极不中听的实话,倒也没闯下什么大祸,事实上反而提高了他的声誉,使他也越发自重。如今他心里的实话是:“我要这个世界成为生来当权的人们当权的世界;这种天赋的至高无上的大权,我不想分给谁,也不能分给谁——那些下贱的白人不行,那些劣种的畜生更是休想。要是问我,我就打算跟他们这样说——坦坦白白,痛痛快快!”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说。他却告诉史克洛格斯(至少是让史克洛格斯作了这样的理解):今后史克洛格斯之流就可以同上校他们的那个阶级分享大权、平起平坐。他虽然没有直截了当这样说,他的话里却明明含有这样的意思;为了让史克洛格斯相信,他还“以绅士的荣誉”作了保证!他又答应孟沙要给黑人指点一条路,让他们达到他们可以达到的目的。可是他并没有接着说出他那个无比坚定的信念,就是:黑人最大的前程至多不过是在仁慈的主子手下当个驯良的仆人,要他帮忙的话也至多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孟沙所理解的可并不是如此,这一点上校是知道的。
为什么?他这样做法到底是为什么?原因他自己有数,非常有数。他所以要向史克洛格斯说假话,是因为另外几条路子太可怕了,太不可想象了:不是把政权让给格里、梯尔曼之流,就是让史克洛格斯之辈分尝一脔;再不然,就只有让那些高级人猿来协理国政了。
可是也真荒唐,接下来居然还要他把这无耻的把戏再重演一遍,要他答应给黑人以应得的“权利”。理由也是一个:目前这些黑人和白人无赖如果联合起来,就足以在选举中击败种植园主和商人而掌握一州的大权。所以总得有人去对他们说假话。但是他不成,布雷铿立治家的人是不能撒谎的,让别人去干吧。他一想起自己早已撒了谎,禁不住心中一震。耍两面手法,他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唉,好乱七八糟的人生!
他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的?是什么使他同意作出了这样的保证?还不是因为他打破了自己的老规矩——千万不要跟下人争论他们无法理解的问题?其实,在他心底的深处,他知道自己还有个缘故,一向深藏不露,然而现在显得日益逼人了——那就是贫穷的阴影。也许还不至于就要挨饿,可是心爱的豪华享用就得割舍,破旧的衣服也得将就,仆人更得少雇以至不雇——渐渐的就陷于山穷水尽的境地。上校觉得这个阴影在渐渐逼近了。
就譬如他新买一匹鞍子马的事吧。他心爱的老伙伴,那匹牝马梅琪,确实是老了。它已经忠心而称职的为主人服务了多年,可是上校一直没有给它替换。后来有一天,他看见有个北方的马贩子,骑着一匹高大雄壮的年轻骟马。他试骑之后,觉得极为满意,就按照他的脾气,满不在乎的,吩咐马贩子把马送到他家去,也不屑多讲价钱。可是结果马并没有送到,他的混血儿管家把原因告诉了他:
“他一定要现款——而且要价很大。”
“照给不就完了,”上校不耐烦的顶了他一句。
这个管家名叫山福特,是个行动迟缓的瘦高个儿,老是板着一张没表情的脸。他的皮肤是浓黄色的,头发已经花白。战争期间,上校伯父的种植园里派他来给上校做贴身仆人,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奴隶,从此他就一直跟着上校。上校知道这个人就是他的亲堂哥哥,可是这个事实从没得到承认,甚至也从不提起。他的相貌很像布雷铿立治家的人,过去大家也一向叫他布雷铿立治。可是战后他就改用了母亲的姓:山福特。山福特办事周到,老老实实,有条有理。他从来不多费口舌。这会儿他的回答也很简短:
“没钱哪。”
上校一怔。“怎么会没钱?”
“没有工人,收不到棉花。”
“去雇人哪!”
“钱呢?”
“卖地哪!”
“好吧,老爷,不过这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山福特说完就走了。上校心里也明白,他的话是对的。
上校的伯父战前曾在铁路上大量投资,数目之大几乎超过了他的经济能力。上校从伯父和父亲那儿,继承了几大捆五花八门的铁路股票,他把这些杂色股票都换成了当时最热门的“得克萨斯太平洋铁路”。结果,只落得一股脑儿都摞给了管家,连自己也忘了。因此,他今后的收入显然就只有变卖田地这条路。不过变卖田地的收入也在慢慢下降。他以前的大片地产已经卖去了不少,剩下的又都无人问津,他青年时代的堂皇府第也在日渐倾圮败落了。他去冒险作过几次投资,都枉费了心机。那个黑奴尽心竭力、白人安于其位的旧时代假如再不恢复,地主贵族眼看就是死路一条了。他明白,这就是他所以要同穷苦白人和黑人讨价还价的讳莫如深的原因。他感到羞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还是到俱乐部去跟大家商议商议吧。可是一想到这里他又犹豫了。俱乐部里的会员,固然有许多是知书识礼的老派绅士,然而并非个个如此,近来政客、军人、店铺老板也日见增多了。那班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不但不会感到良心的不安,倒反而会呵呵大笑,认为这是条妙计。不行,他不能提出来大家讨论。他不会口是心非,心直口快现在就会坏事。
他终于换好了衣服,下了楼,来到那橡木壁板的漂亮饭厅里。台布又白又挺,古雅的银器耀眼生辉。从前那个递菜上饭的老管事固然很使他们怀念,不过目前这个女仆玛利也确实进步很快。布雷铿立治夫人穿着白花边的晩服,显得十分端庄。上校照例问了一句:
“贝蒂露又不来吃饭?”
“待会儿大概会来吧。”
贝蒂露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女儿一天天长大,跟这个家庭也愈来愈格格不入。她今年二十四岁,成长在一个四分五裂、人心惶然的环境里。在她的眼里世间一切都失常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恢复常态。向她求亲的人尽管不多,可是她的二老还是一个劲儿的看不中意,事实上姑娘自己也无意于结婚。她厌倦了老一套的生活,一心想望刺激。她巴不得生活中能有些不平凡的事,可是,除了希望舞会能办得更多、闹得更欢,永远也没有个满足以外,她究竟还要些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生得太晚,当不上旧时代的南方贵妇;却又生得太早,得不到真正的教育,不能干点事业。她碰到的男人不是平凡无奇,就是粗野无礼。对平凡的她鄙夷,对粗野的她害怕。她纳闷,不知将来自己是怎么个归宿;她的母亲也很为此担忧。
这样,贝蒂露就任性的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父亲是无心过问,母亲又不愿干预。母亲早年看够了年轻小姐如何严守闺训,也不想叫自己的姑娘再受这种束缚。她的姑娘可毕竟是杜比侬家的外孙女,又是布雷铿立治家的小姐,不会作什么不端之事的。因此她就耐心等着,总有一天贝蒂露会向她偷偷吐露心底的秘密的。不过目前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进展。
上校夫妇俩尽情欣赏着这一顿丰美的晚餐。纯白葡萄酒,秋葵荚汤,都很够味。小虾,炸鸡饭,这是百吃不厌的。琴恩大婶的热腾腾的煎饼干也绝对不能不尝,今天还多了一道芒果汁冰淇淋。打发女仆退下以后,上校就津津有味的喝起他的上等陈年红葡萄酒来。
“你总要想个法子,让贝蒂露多多跟我们在一起吃饭才好,”他说着,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细细鉴赏。布雷铿立治夫人正在喝咖啡,没有应声。谁也没有提起史克洛格斯。布雷铿立治夫人晓得上校是不愿意谈这个题目的。她想起,谈谈孟沙倒是既可解闷,也许还能解决问题。
“那个黑人真有意思,”她开了腔。上校却没有接口,只是点了点头,管他掰着面包。“说起来,他还是蓓茜大婶的女婿呢。”
上校抬起眼来。“她还活着?”
“活着吧,那个黑人就是她打发来的。”
“哦。”
“亲爱的,我倒实在觉得,黑人——至少是有一些黑人,在渐渐醒悟过来了。”
“是吧。”
“看来蓓茜大婶还是信任白人的,她尤其信任咱们家。她的女婿,就是这个黑人,是个码头工人,很想领导黑人工人投到咱们这一边来。”
“他是这么说了。——可是他肯放弃选举权吗?肯不再做官吗?”
“这恐怕不见得肯。不过他表示,只要我们——他特别指咱们布雷铿立治家这样的人——只要我们保证待他们公平厚道,他们就愿意受我们的领导。”
“哼,有几个黑人头儿是肯放弃狂妄的野心,回去安守本分的?”
“不,他恐怕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的话似乎也很有道理。他看得很明白,黑人必须有人领导、有人指点。有学问有经验的黑人太少;对北方人,黑人也罢白人也罢,他又都不信任。他和手下的那帮人要南方人来领导——可是不要三K党。他们要南方贵族来指引,他们要你立下保证,缔结约定。”
“什么约定?难道要我答应给他们选举权,让他们做官?哼,我不干。我答应帮他们出个主意,不过是如此而已。我为了安抚那些穷白小子,达心话已经说到了头了。不能干得再过分了。”
“人家都干了呢。”
“假如罕普顿、格里、巴特勒之流想要撒谎,那是他们的罪过。答应给黑人选举权,这种欺骗手段也许情有可原,也许有人就说得出口。可是我说不出,我也不愿意说。我对所谓绅士的信义,跟他们理解不同。”因为他这一回说的又不全是实话,所以他情绪格外激动。
“可是亲爱的,这个差别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吗?孟沙他们所要求的政治权利,不过是雇员同雇主建立正当关系所必不可少的权利。我们知道,雇主不全是公道的。”
“北方的雇主,英国的工厂老板,也都是这样的。可是,雇工和东家之间的事,该由谁来作主呢?是东家呢,还是一伙奴隶搞起来的什么委员会?”
“孟沙不过是要求你这样的人士能保证他们有正当的权利。他是来跟你商量,要求让才能较高的黑人也能参与重要的决定。”
“黑人的才能哪里配参加政府呢;即使有,也是骗子手。”
“喔,亲爱的,这话可不大公道呢;也有一些黑人是既有才能,又很正直的。黑人就是没有机会,不然的话这样的人还会更多些。”说着,似有所思。
上校没有答话。他不能同意妻子的这种想法。他发现他们夫妇俩在看法上颇有分歧。这种分歧他以前就感觉到了,不过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妻子对黑人比他信任得多,对白人就不是那么信任。假如非找个盟友不可的话,她是宁要黑人,而不要穷苦白人的。其实这也难怪;她是在路易斯安那长大的,跟黑人关系更密切些;从童年时代一直到青年时代,她跟黑人始终很接近。事实上——上校想到这里不觉全身一震——社会上还有些风言风语,说杜比侬家的血统怕也不是白璧无瑕呢。
他马上把心思收了回来。不,他的妻子不过是因为对黑人比较熟悉,对穷苦白人毫无了解,所以才认为可以跟黑人结成同盟——至少是跟一部分黑人结成同盟,却没有想到这个同盟势必要引起怎样严重的后果。她真会没有想到吗?上校猛然想起了那个黑黝黝的鹰钩鼻的老妖怪——杜比侬老夫人,豪当骄矜的杜比侬家族的族长。一八五六年上校最后一次去拜望时,老夫人把他拉到了一边。
“真见鬼!”她暗暗骂了一声。“约翰,你瞧那边。”
上校只见匆匆走过一个美丽的姑娘,肤色微黑,目光四射,体格健壮。
“看见这小娼妇儿吗?我要把她当个白人蒙混过去那还不容易,可她偏要自认是个‘黑鬼‘她有我们家的血统——还亲得很呢。你看我有什么办法?”
年轻的布雷铿立治气极了,他勉强支吾了几句,就讪讪地退了下去。这几句不堪入耳的话,使他在新奥尔良再也耽不下去了。他带了新婚的妻子匆匆回到卡罗来纳。当然,这个污点跟他妻子是沾不到边的,所以他也早就把这件事忘了。这会儿却又想了起来。这种过分宽容的思想,一直不知不觉的潜留在他妻子的心底。日久天长,她自会忘记的;现在可千万不能冲撞了她。他必须表示同意,对黑人是应该多多怀柔,特别是对孟沙这一类的工人。可是他不愿意,也决不能自贬身价,再去撒一个更要不得的谎话。
他慢慢的说:“这倒有意思——很有意思。我可以去向委员会提出,再作决定。”
“不过亲爱的,别忘了这帮黑人要的是你的保证——别人的谁也不要。说起来这还是个很大的光荣里。”
“只怕太大了点儿吧。可你不用操心,我尽我的本分就是。”布雷铿立治夫人将信将疑的匆匆瞧了他一眼,可是正当这时候贝蒂露进来了,因而这话就没有谈下去。后来,直到快要安歇的时候,上校才又慢慢的、认真的说:
“的确,这是个极其重要的建议。如果实行的话,我们就可以抢先一步,不让黑白两族工人跟北方激进派联成一气;还可以打击白人中的贪污分子;更可以促使地主贵族和黑人工人的骨干建立联盟。这只手既然伸了过来,我们就应当把它抓住;不过
我们也必须步步留神,冷静考虑,否则就会满盘皆输。对白人我们千万不能得罪。对黑人我们也决不能过分助长他们希望平等的妄想。”
“我相信不会有这样的危险。我对孟沙谈话的时候也着重指出过这一点。我很坦白的告诉他,我不信黑人跟白人是平等的。”
“他怎么回答呢?”
“他表示他并不要求平等。他只要能有活儿干,能有相当的工资,孩子能够上学,还有——啊,对了,他还说工人必须有选举权,好用以自卫!”
“简直胡说八道!不过说穿了,选举又算得什么呢?故作姿态罢了,而且在大多数的所谓民主国家,连这姿态都是空的。真正的关键在于实权——实权和势力。不过当然啦,在道义上我应该去和委员会商量一下。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圆满解决的。”
第二天早上,布雷铿立治夫人帮丈夫穿上薄大衣的时候,说道:“今天你要去参加会议,晚一点回来吃饭呢,还是就在俱乐部吃?”
“就在俱乐部吃,别等我了。”
她半吞半吐地说:“我原是想等你回来——让我陪你一块儿去的。”
上校吃惊地瞪着她。“去参加黑人的政治性集会?那怎么行!我从俱乐部出来就直接去。亲爱的,我还要叮嘱你,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就连我们家这一带都不行。这个年月——可不大太平呢。”
他亲了亲妻子,就匆匆走了。他走得很慢。他真不想去参加那个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卑劣勾当使他恶心。要打,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打呢?不行啊,法律不可不顾,战败的创痛也还没有消除。好吧,那就去拉拢,去耍手段吧,可不能说假话啊。绅士言无不信。说真的,这年头绅士都到哪儿去了?哼,他绝对不去!
不知不觉的,布雷铿立治上校又顺路弯到他的老朋友鲍尔温博士那儿喝茶去了。鲍尔温博士正在城里小住,借宿在他常住的一个公寓里。
这索福克理斯·史拉西马库斯·鲍尔温,一向就是个老头儿的模样;他开始受到人们注意才不过四十岁,却已经老态龙钟了。他是一八二〇年出生的,可是因为显得那么衰迈老弱,所以免了兵役。他是反对战争的,因此对于自己的老态也并无不快。他是个教师,又是哲学家,出身是个监工的儿子,上过佐治亚的一所“私立学院”——实际上不过是一所简陋的中学。就在南北战争前不久,他来到古老的奥古斯塔城担任教职。战争爆发后还是艰苦的教下去。战后他照旧当着教师。他自己所受的教育是所谓“古典教育”,对希腊、罗马极其精熟,对埃及就要差些,对亚洲则可说一无所知。他对英格兰和新英格兰有他一套古板不化的看法。对法国则往往故意不提。
不过,对于思想的问题他却很感兴趣。他相信提高思想才是唯一可行的救世之道。在奥古斯塔,他把当地的“学院”发展成一所日益兴旺的学府。他本人也成了个核心人物,俨然成了位名家。他为人乐观,相信社会在进步。障碍、挫折,这些都是难免的,不过世界总是在不断前进。这一点他是很了解的。他赞成在少数上等人士之间实行民主,实行雅典式的民主——雅典人中间有奴隶也有外国人,但奴隶和外国人都没有选举权,也不能当政。
他很热心于发掘才能,主张凡有自己见解的人都可以自由发表意见。可是很多人都够不上这个条件。他不敢说穷苦白人大多数人才能如何,不过他知道有些穷苦白人也很有才能,证据是(想到这里他眨了眨眼):他自己就是穷苦白人出身,很多门第极高的贵族种植园主先世也都是穷人。对于女人,他有不少疑问。不过他总觉得在一个清平世界,女人首先应该担当起改进人类的崇高责任。
至于黑人,他深信绝大多数黑人只配在仁慈的主子手下充当奴隶;尽管目下在搞解放奴隶的试验,到头来黑人终究还得回去当他们的奴隶,要不就是灭了种。他是布雷铿立治上校多年的密友,上校长他四五岁,可是在思想上和行为上,和他都是一致的。他们俩的意见却也不完全相同。鲍尔温老博士反对暴力,却坚决支持进化论,相信“适者生存”。他还提倡节约储蓄,鼓吹财产至上。布雷铿立治上校也反对不必要的使用武力,可是对进化论就不怎么相信,觉得“劣者生存”的例子也多的是。节约储蓄,在他是从来不必要的;财产至上,他倒完全相信。
他们就坐下来谈开了。鲍尔温博士问起了贝蒂露;贝蒂露可以说是他的被保护人,事实上差不多就是他的教女,不过因为布雷铿立治夫人信的是天主教,所以没有认真算作教女。贝蒂露从小就把他当作了朋友兼玩伴,长大以后,在亲热之中却又带了几分鄙薄,原因当然是因为博士只是个监工的儿子,不能算个真正的绅士。不过博士是个极有学问的人;对他的学问,贝蒂露还是十分尊敬的。
他们又把话头扯到了汤姆·孟沙的身上。鲍尔温博士的意思,认为孟沙的建议是个重要的迹象。他说,实行这个建议,也许可以防止南方被庶民当权的危险。南方实行民主的条件还没有成熟。南方的工人阶级分裂成了黑白两半,而且都蒙昧无知,让白人煽动分子抓住了领导权。这个阶级还需要长时期的监护。这些煽动分子和蒙昧的工人阶级之间的虚假的联合,是最大的威胁,是最大的危险。所以布雷铿立治正可趁此机会分裂工人,在黑人和白人贵族之间建立一个具有巨大政治意义的联盟。
上校闷闷不乐的,想起了他对史克洛格斯所作的保证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能对黑人说些什么话,才算不昧良心呢?他一个人信步走到俱乐部——鲍尔温博士不是这俱乐部的会员。他坐在俱乐部里,想得出了神。从一八七六年起南方就卷入了革命——战争引起的革命。这一切,上校俱乐部里的朋友多半还能记得,然而各有各的观点和看法,好多想法有了变化,也有好多情况始终没有看清。跟一切革命一样,这不是如奇迹一般有其自觉的目的的群众运动。这是错综复杂、相互抵触的种种个人动机的大杂拌,完全听命个人的指挥,没有共同的目的或理想。实际行动都是个人的行动,指导思想往往都是个人的思想。这些行动之所以会结成大规模的社会运动,多半只是出于巧合,或者纯属偶然。群众起来了,群众行动了,然而这些行动都是通过当时代表多数人思想和意愿的那班人们来表现的。个人的思想和意愿又能倒过来影响以至引导群众的行动方向。
这一切是复杂万端、难以言传的,然而事实确是如此。一千五百万南方人,无论白人黑人,都醉步踉跄地一直奔向他们苦苦思索而仍想象不出一个清楚轮廓的目标。首先是,白人贵族希望恢复以前的社会制度,他们认为过去习惯的那一套社会关系是起码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觉得恢复无望的人,有的倒下死了,有的到北方去投奔了“铜头蛇”,也有的逃到了国外,如南美等地。
可是多数贵族觉得要把旧制度连根拔除悬不可想象的。工作还得照常进行。还得有人来当差,还得有家庭、有仆人。田地得耕作,庄稼得种出来卖,货物得运来销售。人们还得像几百年来的南方人一样生活,不这样生活还能怎么样生活呢?所以奴隶制度除了名称以外,一切的一切都得恢复,只有奴隶买卖或许可以废止——其实说穿了,这与奴隶制度本身也并不相干。南方种植园主的子弟,差不多个个都是这样想法的。
可是南方的白人十个里有九个不是种植园主,也没有什么土地,自己一贯如此,祖上也一贯如此。这一点,普天下的人士不了解,连本国的人士也不了解。他们以为古老的南方只有奴隶主和奴隶两种人。其实,穷苦白人和黑人占了压倒的多数。早在奴隶挣脱桎梏以前,白人就摆脱了羁绊,打开了门路。白人中间那些才能高、运气好、手段狠的,就摇摇晃晃往前冲去。他们做了商人、掌柜,摄得了廉价的土地,同北方的政府和商界结了联盟。他们逐渐开始执掌南方的大权,那些特别发达、特别无耻的,更骑在白人工人和黑人工人头上飞扬跋扈。
可是黑人呢,在南方人眼里黑人只是一群无根无蒂、愚昧、贫困、病态的工人,一心妄想变天。这种荒唐的念头一定得制止,为了自卫,为了保护文明,得坚决制止。黑人得永远记住自己只是个干活的,不能有思想,不能有财产,也决不能像白人一样做人。
那些“带手提包儿的”北方白人,却不顾这个昭然的事实,硬是来推行一套黑人学校的制度,还昏昏愤愤的,硬说黑人也都是人。他们难道没有看见——那些南方人说——他们自己北方普及教育的结果只是犯罪、贫穷和那场所谓民主的滑稽戏?他们的普及教育,将来倒还可能有些结果,因为北方的工人到底还是白人。可是,认为非洲人也能教好,那就未免愚不可及。这简直是把头脑单纯的天生的仆役引入歧途,是罪过的。所以,南方要重振农业、恢复正常生活的当务之急,就是不能再让工人阶级给毁掉。多少年来一直代表南方舆论的人们,他们的意见几乎可说普遍如此。
可是南方还有一个阶层,现在不能不加考虑,那就是大批的穷苦白人——都是些没有土地或很少土地,也没有多大技术的劳动者。以前穷苦白人一直在奴隶制度旁边徘徊,有的靠些零星田地将就度日,有的当上了监工,有的念了点书或者弄到了资本,升入了当权的贵族阶级。现在更多的人巴望高升,他们想象中的所谓高升就是同种植园主分享大权和财富——尽管种植园主早已破了产,也丢了大权。
布雷铿立治上校在吸烟室里,向几个同道报告了他同史克洛格斯会晤的经过。,报告完已经六点钟了,大家听了都还满意。对方的要价很高,不过多亏了布雷铿立治上校,这个代价还没有事前担心的那么大。代价是:要用法律规定黑人的身份低人一等,要给白人工人以优惠的地位。
最后,布雷铿立治上校还提起了孟沙的意外来访和建议。情绪更兴奋了。
“哎呀,那个孟沙是本州头一号的工人领袖呢。他的码头工人工会有一万名会员,团结得像磐石一般。他们的影响还扩大到了木匠和泥水匠。太妙了!我们只要控制了这个工会的工人,就可以把工人阶级裂为两半,使其相制相克而归于自灭,最后可以消灭罢工,压低工资,使南方走向无比的繁荣。布雷铿立治,好好干吧,你一定得干!去跟他们谈吧,答应他们什么都可以……一切的一切都可以……”
“不行,”上校答道,“我不干。”
沉默了半晌。有几个同道发觉自己的确做得太过了火,不合这个古板贵族的口味,于是就采取了比较和婉的手法。他们提出了强有力的理由:蛋不碎,蛋饺哪儿来?三十年来我们的面子也早已下够了;只要再抹一把灰,我们就可以自由了。
“而且”还有一个人提出高论——他的女婿是个同北方关系密切的银行家,“我们也许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实现我们许了黑人多少年的愿: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工人阶级,有技术,能过个像样的生活,受我们的全面领导,能取得真正的进步,而不致怀有庶民当权的幻想。”
“可是他们肯放弃投票吗?有哪个黑人领袖胆敢作出这样的保证?”
“也许……到时候会有吧。可现在我们难道就不能回避这个问题吗?我们难道就不能答应给他们优厚的工资,答应在法庭上给以公道,答应开办适合他们条件的学校?”
“那当然可以,可是白人工人手里的选票能容许我们实现这些起码的诺言吗?
“眼前大概不行,将来恐怕出不行,可是我们何妨就权且答应……”
“各位,这个谎话我说不来,”上校答道。“我们大家知道,跟我们结盟的那个史克洛格斯和他那一帮人,对黑人恨得就像没命似的。如果今儿晚上一定要我去对黑人说话,我就叫他们去投罕普顿的票;我要说:罕普顿在口头上自然得保证如何如何尊重法律,不过他的目的跟我们一样,还是要剥夺黑人的选举权。黑人可以有学校,只要有学习能力的就可以上学,可是黑人不能做官,在社会上也不能享有平等地位。不过另一方面,我们也会保障他们有工作并有相当的工资,在法庭上可以受到公平对待,不会再受暴徒的迫害。”
随后,上校突然又脱口说出了一句他从来没有说出过口,然而早就在他心头酝酸成熟的话:“各位,我还要告诉他们,我要尽我的一切力量,不让我们的法庭成为恢复奴隶制度的工具,可也不能让我们的法庭成为制造犯罪的根源,给那些贪污分子敛财自肥。”
他的伙伴大半听得发了楞。
“你这么一说,那些最有头脑、最讲团结的黑人工人都会让你赶跑,史克洛格斯那一党人也会真的相信我们出卖了他们。黑人工人和白人工人也许就会因此而联合起来,反对白人财主。”
布雷铿立治也明知这话有理。“那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他反问道。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但还悬免不了有人不识时务,贸然说道:
“把他们养个肥,就牵着走。答应他们算啦。……”
“撒谎,我不在行,”布雷铿立治上校冷冷的应了一句,就站起来走了出去。已经是七点了。罕普顿跟在后边,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餐厅。罕普顿觉得,布雷铿立治不对孟沙履行诺言,这真是个天大的不幸,他希望在吃饭的时候能用些功夫,跟上校谋得一定的妥协。他用心的点了菜,摆出了最可亲的姿态,轻松的跟上校攀谈起来。八点钟了。饭也吃好了,还是没有达成妥协的希望。上校的情绪又焦躁又苦恼。到了咖啡室里,刚才那几个人也参加进来了。九点钟也过了。
罕普顿不肯死心:“这是件大事,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们固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这次选举的胜利。可是以后我们还需要黑人悄悄愿愿的来为我们做工。上校,你一定得去,不管什么都应承下来——你非去不可!”
“请原谅,”有人插进来说,“我认为让布雷铿立治上校去不挺合适,上校太耿直、太豪爽了,总之,他太正派了。”上校觉得内心猛一抽搐,“太正派了”,居然也会让人派上不是!
罕普顿说:"非布雷铿立治出马不可。这帮人特意选中了他。他们信任他。布雷铿立治,你只要稳住他们就行。不要忘记,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种族战争。许了愿能拖就尽量拖,不过眼前得先答应给他们一些好处。也不能什么都答应。运用你的影响,适当的给他们一些甜头,把他们控制在我们手里。那时大局必然会有变化,他们必然会感到惊慌,你就再去安慰他们,到头来什么都可以答应——什么都可以。以后等我做了州长,我们就采取行动!”
十一点了。就在钟敲的当儿,有个白人匆匆走进了俱乐部,最后给领到了布雷铿立治上校所在的咖啡室里。他走到上校跟前,凑着上校的耳朵低声说道:
“对不起,先生,听说黑人抢走了你的夫人,向岛上逃跑了。我们派人到府上去问过。你家小姐说夫人没有在家,在两小时以前就出去了,也没有坐车,‘
上校一下子脸色煞白,晃晃摇摇的站起身来。自有奴隶制度以来这数百年的恐怖,一下子都袭上了他的心头。每个南方白人心里都暗暗恐惧、然而不信会出在自己家里的事,如今真的发生了。他对罕普顿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也悄情回答了几句。他们一个个都站起身来,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匆匆的走出了咖啡室,走出了俱乐部。他们刚到大门口,有个蒙面的骑马汉子,汗气腾腾的,正好起到。
“他正要逃走,让我们截住啦,”那个人气喘吁吁的说。“我们把他赶回来了——快跟我来!”立刻牵来了十几匹马,上校和他的朋友都跨上马背,向国王街疾驰而去,正在这时,远远看见来了一辆轻便马车,晃得七歪八倒,后面还追赶着一群蒙面的骑马汉子。
布雷铿立治夫人坐在一个黑人的旁边,远远望见她的丈夫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跑在前面。她立刻跳起来,喊道:
“约翰!约翰!”可是突然她一声不响的昏了过去。那些骑马汉子却只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人妇女,在一个黑人的怀抱里尖声大叫。上校抱起了妻子,疯狂似的策马奔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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