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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新叙
陈独秀
(1920年10月25日)
〔说明〕本文载于吴敬梓著,汪原放点校《儒林外史》,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11月出版。据汪原放《回忆亚东图书馆》一书记载,此文由汪原放起草,陈独秀改写,并应汪的要求署陈独秀的名字。
中国文学有一层短处,就是:尚主观的“无病而呻”的多,知客观的“刻画人情”的少。
《儒林外史》之所以难能可贵,就在他不是主观的,理想的,——是客观的,写实的。这是中国文学书里很难得的一部章回小说。
看了这部书的,试回头想一想:当时的社会情形是怎么样?当时的翰林,秀才,斗方名士是怎么样?当时的平民又是怎么样?——哪一件事不是历历如在目前?哪一个人不是惟妙惟肖?
吴敬梓他在二百年前创造出这类的文学,已经可贵;而他的思想,更可令人佩服。
他在第二十六回和二十七回里写鲍廷玺的婚姻:他的母亲不管王太太是一个什么样的妇人,也不管鲍廷玺自己的意见——他说:“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的好。”——错不错,一味信着金次福说的话,“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到后来,把个鲍廷玺弄得颠颠倒倒。——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极不满意于父母代定婚姻制。
四十八回里写王玉辉的女儿殉夫一事,他的女儿要死的时候,王玉辉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还拦阻你?”女儿死后,他的女人大哭,王玉辉反劝道:“你这个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经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又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入祠那日,王玉辉转觉伤心。后来到苏州游虎邱的时候,看见一个船上有一个少年穿白妇人,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热泪直滚出来。——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对于贞操问题,觉得是极不自然。
二十五回里倪老爹说:“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又看他在五十五回里写荆元的朋友于老者种许多田地过活,何等自由,何等适意!——这两处又很可以看得出吴敬梓把“工”比“读”看得重。
这三个问题,吴敬梓在二百年前便把他们认作问题,可见他的思想已经和当时的人不同了。
国人往往鄙视小说,这种心理,若不改变,是文学界一大防碍。我从前在《新青年》里说过有几句话,现在把他写在后面作一结束:
“喜欢文学的人,对于历代的小说——无论什么小说——都应该切实研究一番。”
民国九年十月二十五号,陈独秀。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